一身。
那是最高位者的悲凉。
南黎北芜凄凉地,二十三年不渡我。
我终于如愿登上了那世人心向往之趋之若鹜的至高之位。
称帝那天,沉闷的钟声从我身后传来,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划破了京城的天空,惊了一众飞鸟。我垂眸俯视,九九八十一阶下的城门下的大殿上跪满了一片臣子。
甘心的或者不甘心的,都跪在我脚边,臣服于我。
他们说,吾皇万岁。
万岁,我倒不想。
我改国号为慕川。
意思是思慕国运能如涛涛江水般川流不息。新来的臣子听了吹捧我一句英明,前朝老臣们听了暗中摇头,也有笑我虚伪。
我以休养生息为国策,减负降税,关心民间疾苦,不兴土木。同时开科取士,招揽民间人才;废除酷刑,提倡礼教。
他们都说我是个好皇帝,四海清宁,山河依旧,百姓们路不拾遗,安居乐业。
百姓们纷纷赞扬着我的功绩,认为我才是渡他们于苦海的神明。但是后来我再也没开怀地哭笑,所有的情绪连同我的软肋都留在那年的晚春,我变得威严、冰冷,世上无人敢抬头对视我,无人不惧于皇权的淫威。我如行尸走肉般,终于成为了一个理想中的帝王。
国事大人那年的箴言终究没有成为现实,因为我的神明为了我性命无忧早已灰飞烟灭。
我沐浴的时候喜欢触摸后背的鞭痕,那是我曾动心的证明,曾经我把它当成我的耻辱柱,可如今它却成为我活下去的动力和理由。
我再也没有软肋,心中存的那份亏欠、愧疚和爱,成为我午夜梦回时的常客。我在梦里绝望、孤苦、悔寂,我在梦里歇斯底里,可是谁也不知道。
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我看着一张张面生的面孔,偶尔会想起那些熟悉的人,可是也只得逼着自己忘却所有,用着朱笔心无旁骛地描绘万里河山。
张御息开了连任二朝丞相的先河,世人们也赞扬他腹有经纶,清正廉洁。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他曾次次拿剑闯至御前质问我这个任他为相的决定。
他本想隐归山林,过着我想过的日子。
可是他连秦慕的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着,我凭什么让他过着想过的日子。
「疯子。」他如是骂我。
我没有理他,身边的宫人跪了一地。
「宋婉如,你这个疯子!」他红着眼睛,对我破口大骂。
「比起宋婉如,我更喜欢白落川这个名字。」我任由他闹,面前是如山的奏折,而我挥笔的动作一刻不停,「丞相若是闲得慌来朕这里闹,不如将这折子批了去。」
我淡淡开口,便有识眼色的小黄门恭恭敬敬地上前来将奏折捧给张御息。
张御息气绿了脸,将一坨竹简狠狠摔落在地。
我放下笔,抽出旁边的明月剑飞至他身边。
他见状立刻打开折扇,怒视着我。
我笑道:「张御息,冲撞天子可是死罪。」
宫人们在我的眼色下惶惶退下。我抬起下巴,听他道:「宋婉如,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位置吗?怎么,后悔了?」
我闻言气红了眼,手腕一翻便执剑向他刺去。他侧身躲避,手中的折扇亦不是吃素的,霎时便有好几根如密雨般向我飞来。
剑气挡掉了他的攻势,我翻身落至原先站的地方,死死地盯着他。
他跟我随时半晌,而后识趣地收了折扇,弯腰捧起地上的一堆奏折,头也不回地走了。
宫人们再次惶惶地上前收拾一地狼藉,我行至庭院,独自发愣。
我后悔吗?
后悔的前提是我主动选择如今的境遇,真可笑,他居然问我后悔吗?
翌日上朝时张御息上奏我选皇夫一事。
除却那些事关民心疾苦的大事,他连带着他手下的一些大臣最喜欢管管我鸡毛蒜皮的小事,时不时的来恶心我一下。
可是今日他居然提这事,秦慕才去不久,我夜夜思念得撕心裂肺,他分明是拿了刀子往我心口上捅,不让我好过。
我道:「此事再议。」
他不依不饶:「臣听闻,陛下曾对北黎太子用情至深,却在登基之后下令取他性命,想必如今不纳皇夫是因对他念念不忘。」
好了,他又提醒我了。
那时他对外宣传,是我下令处死秦慕的,但他的手段又高超,还能秉持着秦慕的意思让北黎人皆臣服于我。史书也会如此记载,待我百年之后,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曾经相爱。
如此一来,我纵是这个君主当得没有过失,天下人知道些事情的,也估摸着会说我薄情寡义,而他此番在朝中又提一嘴,惹得群臣众议纷纷。可是我不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更不在意后人对我的看法,若他能重回到我身边,我纵是魂飞魄散也甘之如饴,何况背负骂名?
张御息恨我之深,我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印象。帝相之间形成的微妙的关系,是这个新政权站稳脚跟的关键。
我忍着怒意硬着头皮道:「丞相,自古成大事者不拘于儿女情长。」
「是啊,」他讽刺地盯着我,放凉了声音,「薄情寡义之人才坐得高位。」
举堂皆震,大臣们只知道我和张御息素来剑拔弩张的,可没料到他居然敢如此说话。
说实话我也没有料到。我震怒道:「闭嘴。」
大臣们纷纷止住议论,头垂得低低的,生怕天子之怒烧到自己身上来。唯有张御息扔高昂着脑袋,挑衅地看着我。
「臣不忍陛下相思之苦,特命人寻了十名酷似那公子的少年,殿下,您想看看吗?」他摇了摇手中的画像,未及我答话,便「哗啦」一下一一翻了出来。
你在恶心谁呢?
我强忍着怒意才没有让自己失态,转头摆了一副悲戚神色道:「如今百姓尚未人人安居乐业,朕也无心美男。」
「说及此处,常州水患一事,爱卿们有何高见?」
我正了神色,转移了话题,虽然未看张御息的臭脸,看仍感觉得到他一直在用很不善的眼神看着我。
坐如针毡的早朝终于结束。
「张爱卿留步。」
下朝的时候,我喊住了张御息。
「怎的,陛下对那些少年感兴趣?方才朝上不好意思提,私底下来找我了?」他不屑地笑了一下,朝我走来。
他素来对我不是很尊敬的,我勉强可以理解,看在秦慕的面子上,他诸多冲撞天子的死罪我也就当看不见了。
我从他手中夺过画卷,一一翻过,最终随手扔至一旁,嗤笑道:「这些再像,也终究不是他。张御息,你还真是会往朕心里扎刀。」
「陛下装什么深情呢,恶心。」他淡淡地看着我,「还有事没?」
我原本想问问他秦慕葬在哪,先前本问了数遍,但他就是守口如瓶不告诉我,眼下正想开口,却听他说了一句恶心。
「什么条件,你说吧。」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你告诉我秦慕葬在哪,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大声地笑了起来,我看见有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无声掉在地上。
「宋婉如,你也配去祭拜他?若不是没有你,他会如此吗?他本该是北黎的太子、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
「若非看在他面子上,我就算死也不会带着所有北黎臣民归顺于你,你居然得寸进尺,问我他葬在哪里。」
「宋婉如,你想想你配吗?你面首几十人,当年是因为谁中的黑心棠,为何秦慕偏替你挡了这死劫?」
「你问我他在哪,你配吗?」
我也笑出了声,是笑他、笑秦慕,也是笑自己,「那年北黎皇室落至南芜,你以为秦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是南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巴不得早日除掉我,那日我跪求他,在他寝殿前跪了一个雨夜,他尚才召见我。」
「你以为代价是什么,是仅仅的几个时辰的受罪吗?他要我在自己的性命和秦慕之中二选一,我选择了那颗黑心棠。」
「你告诉我啊,他到底在哪里,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是恨我吗?我把命给你,下召把皇位也给你,好不好?」
我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身心俱疲地瘫软在地,目光被泪水浸得模糊,他看起来有些重影了。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身形微微颤抖。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给他好好活着,这个世道离不了你,等真正山河安定的那日,我自会告诉你他在哪。」
张御息欲言又止,我等待着他的后文。
「你别自责了,他没有死,烟山居士救了他。」
我震惊又欣喜地看着他,而后呕出一口血,失去了意识。
太医说我这是情绪波动太大,大悲又大喜后引起了一些旧疾,只需安定情绪,并无大碍。
说来也奇怪,张御息自那日后便老老实实做着丞相,虽然他不待见我,但上朝时也没有故意来恶心我。
我将所有精力放在国事之中,午夜梦回的时候,再也没了噩梦。
我在梦里看见秦慕,一身白衣执剑立于梨花树下,剑气所过之处,落英芬芳。
而转一瞬,又听他在梦里道,「小殿下,你不会输的。」
慕川在我和臣子们的努力下欣欣向荣,有武将自请东征收复常年失地的,有远邦之人听闻中原祥和安宁,纷纷投靠于此。
不论是京城还是偏远小县,百姓都丰衣足食、路不拾遗,甚至连颁白者亦不负戴于道路,世人称此为「慕川盛世」。
而盛世之下,我亦有所思慕。
三年后。
我执着黑子,张御息坐棋局对面。已是深春,御花园内百花齐放,氤氲在一片芬芳的气息中。
「如今盛世之大、太平有象,也到了张丞相履行承诺的时候。」本是必胜的局,我在最后落子的时候却下在了另一边。
张御息看了我一眼,一颗白子扭转结局。
我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石桌,「你赢了,这皇位,朕坐累了。」
「陛下对公子有愧吗?」他问道。
自然是有的。
我一直很难跟自己释怀,即便我清楚地知道我这一生只是不幸,并没有错。
张御息笑了笑,从我的反应中便看出了我的回答,他递给我一个小木盒,里面赫然装着一个药丸。
「其实也不必有愧,你们谁也不欠谁的。」
我问:「这是什么。」
「假死药。」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当年我本来借此脱身,但是止步于对其副作用的恐惧。」
我嗤笑道:「你也有怕的东西?你不脱身只是贪图名利罢了。」
「溯源。」他今日和往常不同,没有理会我的讽刺之意,语气反而带着些许不忍,「一旦服下此药,将一一经历生平所经历的所有痛苦,随后进入假死状态,若是撑不过这个坎,那可就真死了。」
区区皮肉之苦,哪比得上三年断肠相思。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问:「那秦慕在哪?我出宫之后如何寻他?」
「江南,你服下它后自会有人接应你。」
「好。」我话落,便将药丸吞进了肚里。
而后陷入一片黑暗。
模模糊糊中听得张御息大呼我的名字,惊道「你这个疯子,怎么这就给吞了,我这么恨你,你也不怕我骗你的。」
我开口正想和他说话,却一阵痛感传遍了全身的细胞。
我闷哼一声,接着仿佛有千万条粗大的鞭子同时抽打在我的身上,撕裂着我全身的肌肤,又如遍体鳞伤置身于浓盐水中,五感皆是,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疼痛提醒着我这具身体还活着。
先前所经一切苦难,如今皆重落于身上,我握紧了拳头,生理性的泪水已经糊了我整张脸,我大声喊着着秦慕的名字,脑海中描绘着他的样子。
那是我在绝境中唯一的信仰。
在回溯水漫窒息的折磨时,先前的一切皮肉之苦如同小巫见大巫,都上不得台面了,我再次陷入绝望的疯狂,那日的屈辱、悲恨重回心头,窒息的苦楚、胸肺的火辣,我几乎死去又活来。
真的忘得了吗?那最根本的恐惧,对水的恐惧。我痛苦地几乎嘶哑了嗓子,不知忍受了几个世纪的折磨,终于在一片窒息下解脱了出来。
仿佛已经洗刷所有作孽,好像已经救赎残缺的灵魂。
苦尽甘来了吗?
虚空中,我听见了小黄门的悲戚恸哭:「皇帝驾崩——」
而后我又听得有人愤愤地、咬牙切齿地在我身边说:「你这个疯子,居然还写遗召,遗召里也把我带上了?」
「谁他妈要做皇帝,我把唯一的退路给你,你居然给我推上皇位。」
「真是个疯子!」
想到了张御息此后也得像我之前那般兢兢业业,被困于皇城,我的报复心一下子得到了满足,又有些后悔之前没有给他安排个和他唱反调的丞相。
不过也好,给他个好日子过,毕竟我现在性命还在他手中。
我现在动弹不得,但仍有意识,心里头期盼着重逢,又怕这三年物是人非,变得不像以前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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