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御息在我脖颈后敲了一下,我便丧失了我所有的知觉,不知日夜地沉睡了许久。
醒来的时候我正在一个马车里,车夫是宫里的一个老嬷嬷,她见我缓缓转醒,欣喜地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
「陛……姑娘啊,您要找的人四处打听下就知道在哪啦,若是有什么难处就修书给宫里的那位,老妪就送到这啦。」
我到了谢,将头上的首饰尽数拔去送给老嬷嬷,却被她笑着拒绝了。
「姑娘,这外头可比不上皇宫,俗话说三分钱难倒英雄汉,用钱的地方多着哩,这些还是您自个儿用吧。」
我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皇城困了我二十几年,如今我终于得以逃离那个血腥的牢笼,我终于重获自由。
江南是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的地方,这里远离朝廷纷争、气候宜人、市场繁华,是个平和的富饶之地。可当时皆是奢望。
我曾跟秦慕提了一嘴,结果没想到他真的隐归在此。可若是身体无恙,他为何不来京城寻我?
我走至一家卖糖人的铺子,随便选了一个小糖人,而后在钱袋子中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银子儿,只得递给老板片金叶子。
「姑娘……这……这小的换不开啊。」
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不用找啦,问你件事,你可知慕公子?」
他看着金叶子震惊地点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道:「他?谁人不知啊。前一年突然带着一大笔钱财来到江南,盘下了一个大楼唤慕川楼当酒楼,你瞧瞧,多霸气啊,直接拿国号当名字。」
「京城居然也没有追究,据说这公子和当时的丞相,也就是现在圣上有些关系。他不仅有权有钱啊,就连我们这的小姑娘也多的对他芳心暗许,常去慕川楼听书喝茶的,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说来也怪,好像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只管他叫慕公子。不过他也确实配得上一句公子,人如玉世无双。」
「姑娘,听您口音好像是京城那边的人,小的斗胆好奇问问,可是和慕公子有什么关系?」
我舔了口糖人,齁甜的味道直冲脑门,这辈子吃的苦多了,还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砸了砸嘴道:「也没什么,只是他娘子罢了。」
小贩许是这些话听多了,只当我是开玩笑,便笑了笑,又给了我几串糖人,道:「姑娘给的太多啦,小的受之不安,您若是觉得这糖人好吃,日后来小的这里,免费吃。」
我看着他眼中的真诚,有些动容。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陷入金钱和权力的迷茫,江南多得是纯粹。
我笑着别了他。
慕川楼坐落在江南最繁华的商业区,整个儿是木制的,却气势恢宏,不似周围几家酒家张灯结彩挂得灯红酒绿的,它只是单单在上好的红木制成的梁上挂着红灯笼,不显得冷清,也没有半点俗气。
我一身白色的衣裙,腰别耀眼的明月剑,青丝高高地用红发巾束起,在慕川楼前一站,惹得众人频频回头。
确实如小贩所说,这儿吃饭喝酒的人众多,台中间还有个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讲着一些新鲜的故事。
我甫一进了酒楼,就有小二笑脸迎迎地向我走来,问道:「客官,瞧您也是过路人,今儿个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道:「我不是过路人。」
他不明所以地看我。
我环顾四周,人来来往往的,小二们奔波于各个桌间,手脚麻利地伺候着客人们,而掌柜的则是坐在柜台内,皱着眉头拨弄着算盘。
想必秦慕出钱建了这楼就当上甩手掌柜去逍遥自在了。
「姑娘,那您是……找什么人吗?」小二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看我的目光流连于人群,依旧是笑着问我。
我摇了摇头,随便在周围一个空的桌子上坐下,问道:「你们这的招牌是什么?」
「梨花酥,色香味俱全,光一眼便让人食指大动,单一口就让人回味无穷。」小二说着,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好,那就这个。」我拿出一枚金叶子给他。
他看了眼金叶子,又重新打量了我一番,惊道:「姑娘,这一盘梨花酥怎的值一枚金叶子啊,您是京城来的吧,可要长点心眼,莫要让人给骗去了。
我闻言笑了笑,显然他把我当成从京城独自出逃的闺阁少女,连物价如何都没个准的天上人,可是我连皇帝都当了三年,怎会这么轻易给人骗去。
「本姑娘要的自然不是普通的梨花酥,是你们慕公子亲手做的梨花酥。」我笑着看他,他的表情从震惊变做了无奈。
他将金叶子还给我,叹息道:「姑娘切莫将主意打到不可能的人身上,小的还从未见过慕公子亲自为谁做过梨花酥,况且,慕公子的手多金贵,怎会只值区区一枚金叶子。」
他怎么会没有亲手给别人做过梨花酥,那时在烟山,我常常缠着他让他做梨花酥给我吃,后来在公主府,我和他的关系微妙了起来,况且京城的梨花多衰败,我便也不好意思提这种要求了。
我咬了咬牙,将整个钱袋子丢给他,问:「那这些够了吗?」
一枚金叶子便是普通人十几年的口粮,我这满满一袋,恐怕可以让数十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我就不信他这一个小小的店小二会不心动。
可他只是咽了咽口水,坚定地将它还给我,道:「姑娘,听小的一句,钱不是万能的,况且江南富商芸芸,看中慕公子的商贾小姐也众多,您又能排到什么位置呢?」
我翻了个白眼,将明月剑上的剑穗取下交给他:「我排到什么位置?你且把这个交给慕公子,就说他在京城的故人想吃梨花酥了,可有空否?」
小二见我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瞧着那红绳编织的剑穗有几分眼熟,立马道了声是,急匆匆地跑上楼了。
这根剑穗是秦慕亲手编的,和他破宸剑上的是一对儿,小二自然看着眼熟,他若再看得仔细些,便能发现我们二人的剑也十分相似。怎的还会问出我是老几这种傻问题?
我后来发现属实没必要生气,毕竟垂涎秦慕的女子多了,恐他遇见的奇葩也不在少数。
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疯闹的众人们立即噤声,认真地听着他讲接下来的故事。
我这才发现他一直讲的是宋婉如的故事。
虽然我现在不是宋婉如了,但我还是有些好奇我在别人的口中耳中又是何模样。
「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长公主初遇秦国太子,二人一眼万年,奈何太子身为阶下囚,公主只得将他纳为面首。」
有人打岔道:「先帝早些年可是纳了不少面首,原都是为了立她这个纨绔人设,好让别人掉以轻心,这太子又有何不同的?」
说书人捋了一把胡须道:「你可知当年先帝当年遣散众面首,独留秦太子?」
那人笑道:「还有这事?史书上可是说,先帝一辈子没有爱过谁,只道成大事者不拘于儿女情长,你这故事编的也太假了吧。」
说书人摇了摇头道:「这真真假假的世人又如何得知,由上位者编篡的正史可又是真相?老夫满口荒唐言,讲了大半生故事还是没能读懂人生,爱听的叫声好,不爱听的出门左转。」
那人不说话了,默默地坐下听。
「且说公主遣散了后院众人,与那太子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然边疆有难,公主毅然为国亲征。」
「公主英勇,收复西部失地后,回京清君侧,收拾一众意图谋反之人,终登帝位。」
「而太子亦放下过往仇恨,居于深宫伴君左右,帝王终身不纳皇夫,只怕是枕边人生气啊。」
「今帝王殁了,实则终放下尘世,与心上人归隐山林。」
又有人提问:「可不是说秦太子是先帝亲自下旨诛杀的吗?」
我嘴里的茶险些喷了出来,心里暗暗将张御息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世事不过梦一场,客官们听得开心,这黄粱美梦做得开心便好了,管这么多呢?」说书人哈哈一笑,混浊的眼睛扫视着众人,最后与我对视。
我愣了一眼,心扑腾跳得飞快。
他的模样终于和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重叠在一起。
那分明是徐管家,我原以为他早死了。
我错愕在原地,不知缘何有两行清泪留下。
兜兜转转,故人们还是在我最向我的地方等着我,慕川楼、梨花酥、说书人,他们都用着不同的方式跟世人还原我和秦慕的故事。
谁又甘心呢?
好在,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对徐管家释怀一笑,他对我轻轻点头致意,而后又道:「终是是非功过一场空,不如潇洒江湖快意半生啊。」
「好!」
有人带头鼓掌,满室鼓掌声中,我越过众人看着老去的徐管家。
他也是看透了皇城的勾心斗角,尝尽了人间冷暖,那双混浊的眸子扔不失光芒,今不过是一说书人,潇洒地过活在江南,得空了来慕川楼里说一番书感慨感慨人生,累了就回家睡觉,不再管京城那些腌臜的事。
除了那些死去的,如今所有人都得到了各自的救赎,皆洗却铅华,得偿所愿。
恰有一公子自红木楼梯翩翩而下,他容颜如玉,爽朗清举,一袭白衣,宛若神袛。我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撞进了春日的梨花中,再也挪不开眼。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的人说得便是他吧,是那个让我朝思暮想、肠断心碎的人。
骨节分明的手托着一盘刚做好的梨花酥,稳稳地将其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他自然而然地坐在我旁边,另一只手拿得正是我的剑穗。
整楼的目光不再被说书人所吸引,而是看向了我们这边。
「什么?慕公子居然亲手为这女的做梨花酥?」
「这姑娘什么来历,居然让慕公子亲手……」
众人们窃窃私语,我和秦慕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我好像越过了生死,和他的种种过往如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
从雨夜跪求父皇到中秋家宴青涩的吻,从我甩剑悲愤发誓再也不爱他到那荒唐之夜的翻云覆雨,从公主府到京城,从京城到西狄,从水牢到摘星阁,最后到我兵临城下,他领着一众北黎人马俯首称臣。
种种生离,然后是痛彻心扉的死别。
三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江湖两相别,何处话悲凉?
好在,花有再开的日子,人有重逢的时候。
我曾无数次想过重逢时是何样、是何心境,甚至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让自己从容端庄,可是此时此刻像是有无限的委屈要诉说,还未等我张口说话,眼泪便「哗啦」一下喷涌而出。
「公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的眼眶翻涌着晶莹的东西,他亦红了眼眶。
「是在下之幸。」
仿佛我们又回到了烟山纯粹的日子,我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整天跟在他屁股后来要他叫我师姐。
我一饮而尽,热泪滚滚,「你看到了吗?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也不是宋婉如了。」
他起身轻柔地擦掉我眼角的泪,而后抱住我,「你怎么还哭了。」
他明明也有哽咽。
「我高兴啊,当初张御息那混蛋说你死了,我还以为就真的……真的永远见不到你了。」我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雪松味,好像先前的一切都值得了,所有的痛苦和不甘都变成过往,而后随着宋婉如的死去,烟消云散了。
仿佛跌进雪松中,我撞入曾流连的梦境,闯进了先前想都不敢想的那段记忆,而如今终于成为现实。
我哽咽道:「你们这的小二说你在江南十分受姑娘欢迎,他还问我算什么。」
「你说算什么那便是什么。」
他的手指滑入我的发丝,湿润的东西蹭上了我的唇,我正想开口说话,他却轻松地撬开了我的嘴巴,加深这个吻。
不似往日的抵死缠绵,只是安抚性的温柔。
我睁开了眼,余光中发现众人都在看着我们。
我羞愤地推开了秦慕,他丝毫不在意地抬眼漠漠扫视了一圈,恰有好事者张口问道:「慕公子,这位是……」
他悠然答道:「慕川楼的老板娘。」
在场的姑娘们纷纷惊叹一声,有的捂住了心口,我听到了她们心碎的声音。
「早听闻慕公子有心上人,原来就是她。」
「我到底输在哪里……」
「哈哈,醒醒吧你。」
看客们议论纷纷,这一日过后,全江南都知道慕公子的心上人回来了,是个京城里的一位姑娘。
他低头虔诚地将剑穗重新系在我的剑柄上,长如羽翼的睫毛颤了颤,轻声道:「白落川,我没想过,你会吞了假死药放弃皇位来这里。」
惊堂木一震,众人的注意力又被说书人吸引了去。
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控制的颤抖,紧紧拥着我,在我耳侧问道:「回溯之苦……疼吗?」
他还是跟先前一样,眼眸缱绻,容颜似玉。我伸手触摸着他五官的轮廓,我那朝思暮想的模样。
世俗所言相思病,有之否?我比日厌厌不聊赖,肠皆掣痛如寸截,必以此死。
我泪中含笑摇了摇头,想要舍弃一切束缚总得付出些什么。
也曾双目猩红,手持血刃,也曾画地为牢,失去自我。
以回溯一切苦难为代价,换如今不再染血持刀,也好心安理得地做回自己。
「废话!当然疼啊,可是值得,」我笑了笑,脑袋在他的脖颈间蹭了蹭,「你擅作主张跟我易了命格,又不来京城寻我,这三年相思你拿什么还我?」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声道,「师姐莫怪我不来寻你,前两年跟着师父去北域解毒,后来解了毒,本欲上京寻你,无奈张御息封锁了宫里的消息。你先前说最喜欢江南,我便将这楼命为慕川楼,望着你能够猜到我在这里。」
「三年之苦苦于回溯,所以你瞒着我的那些,用什么还我?」
「在下可以身相许。」
梨花酥还是儿时的味道,身边人还是以前那个人,纵苦难深重,我颠沛流离,而今万事皆没,明月依旧。
看客们为秦慕和宋婉如的野史故事拍手叫好,也有人激烈地反驳质疑,认为不过是宋婉如的一场政治计谋,但终淹没于排山倒海般的鼓掌和欢呼声中。
皇城太远,谁在意真相呢?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有黄粱梦醒的,也不再反复琢磨先帝的情史了,不过是笑一场,也只当是梦一场。
纵是张御息把宋婉如写成了手刃爱人过河拆桥的冷血君王,纵是他对外宣传宋婉如的死是失足掉进溷藩淹死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只不过是宋婉如年少时的一场噩梦,而我白落川恰逢桃李年华,是江南人都羡慕的慕川楼老板娘,自然一路繁华,安稳无虞。
(正文完)
番外:秦慕(一)
我出生的时候,恰逢帝星正位,紫薇生辉,瑞雪降了三天三夜,边疆的战事也有了转折。父皇在宫门口连摆了七日的宴席,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北帝老来得子,而我是北黎的第一个皇子。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父皇赐我名慕,下召封我为太子,欲我终成贤君,成就一番霸业,流芳百世。
故世人以为我自出生起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佩金带紫,贵不可言。
我是离北黎皇位最近的人,身边多的是阿谀奉献、点头哈腰,宫内所有人都披上一层面罩,我看不清每个人的背后究竟是笑还是怨,是喜还是恨。
我知道我配不得那象征美好的名字,只因我自地狱而生,尚在娘胎里便怀了满身罪孽,而此生的所有,不过是活成母妃想要我活成的样子,坐在冷冰冰的龙椅上。
通天之路,母妃为我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她利用父皇对她的宠爱,设计毒害了张嫔和她腹中的皇儿,又嫁祸给皇后,此后后宫内凡有妃子怀孕的,皆没能活过三个月。而父皇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有很多公主,但是只有我一个皇子。
如此,我踩着手足兄妹的鲜血,出生起便背负着此生再难洗刷的罪孽,在众人或恨或羡的目光中,博览诗书,苦练剑术,成为北黎人人赞颂公子。
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在深宫中自保,再大点时,七岁便杀死了欲图对我不轨对我阉人。自小身处吃人的深宫,看多了不入眼腌臜事,幸而我的眼睛生而淡漠又清澈,成了我的保护色。
他们说,我是北黎的神明,我是天下的救世主。
一群蠢货,正如他们皆以为天下日升月恒,却不曾知这昭昭天宇早已破碎不堪,在风雨飘摇中粉饰太平,他们见不了天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不知我温润如玉背后的自私冷漠。
他们的神明从来不在意人间疾苦,只因自己也身陷愧疚绝望,尚不得解脱。
我原以为我就要如此,登帝掌权,而后四处征战一生,统一天下。劳民伤财又如何?纵当世百姓流离苦难,然后世也会赞扬我功绩比天。
我是天生的君王,但不是天生的贤君。我原以为人活一世不过为了功与名,天下之事无非就是杀与伐。
我最喜白衣。
白衣胜雪,那是天底下最纯粹的颜色,而我借此粉饰自己的罪孽,端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托我母妃盛宠之福,我得以拜入烟山居士门下。
那一年我九岁,已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甫一见到白落川的时候,她打量着我,笑得很好看,彼时落日的余晖笼罩着她周身的肆意与张扬,那是六岁小孩的天真与浪漫,而在北宫是永远也见不到的风景。
她只不过比我进山早三个月,却在形式上成了我的师姐。我自然是不服气的,所以她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和我比武的最后,执着轻剑横在我脖颈前,要我叫她师姐。
比武的时候我自然有放水,梨花纷落宛如万籁俱寂,唯有她剑气划破虚空,成了世间唯一的声音,而我着迷于她闪烁着光芒的眸子,永远为此臣服。
我那时以为,她是哪个江湖门派无忧无虑的大小姐,身怀似朝阳般的蓬勃生气,对这个悲凉破碎的世界好像有着止不住的热情。
月色降临于无边苦难之际,我不是神明,她才是。
她带我借偷懒的功夫避开师父在山水间游荡,也时常在半夜偷了师父的酒叫醒我去屋檐上看月亮。
她哪里受得了师父的烈酒,几口过后便醉醺醺地倒在我身边,无辜的鹿眼眨巴眨巴,带上酒后的醉意看着月亮。
我们都没有说话,她看着月亮,而我看着我的月亮。
她的眉宇间却是白日里我不曾见到过的忧愁和失意,有一瞬间我又觉得她离江湖很远。
那会我不过十一岁,只以为对她的感情除了对妹妹的爱惜之情许是没有其他了,又或许疯狂的执念早已生根发芽,情至何起我也不晓得了。
她常拿着师姐的身份压我,常常在习武之后矫情地要我给她捶肩捶背,有时懒病发作,扫地、洗衣服的活也推给了我。我看着她的亵衣亵裤有些发难,却终还是硬着头皮帮她一块洗了。
她做事并不周到缜密,每次偷酒都会被师父发现,我便想好了多种不同的说辞,替她担下了所有责备。
这小孩得意洋洋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百无一漏,却不知每次都是我给她擦的屁股。我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也不由得弯了唇角。
师父总会在晴朗的夜里夜观星象,而后转头看看我们,默默叹气。
我偶会与他目光交汇,心下不安,却已经被白落川扯过了手臂,她要我陪她再下一盘棋。
知我者莫过于烟山居士,我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包括那些我死命隐藏的漠然、冷血、绝望。他干净的眸子里看得清世界一切,却只是教我们仁义礼智信,如何修身养性治国齐天下。
我一直以为白落川是江湖之人,她有着那份我羡慕的坦荡和率真。
可她不是,她和我是同类人。我们皆挣扎于皇城的黑暗中,既不想落俗,也避免不了堕入深渊。
「慕哥儿,我一直觉得你挺特别的。」有次她醉醺醺地挂在我的肩头,没由来地说道。我不在意地笑了笑,问她为何。
「你这个太子啊,跟其他人不一样。生来富贵受宠,明明是皇宫里长大的,可是清新脱俗,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拿着湿帕子擦着她的脸,语气是连我自己都不察觉的温柔,「你怎知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看着我,」她刚刚爬过树、脏兮兮的小手扳过我的脸,一口醉气喷在我脸上,笑魇如花,「你看我的时候,眼睛是清澈的。宫里的人可不似这般,他们……」
她话还没说完,满足地打了个哈欠,竟靠着我沉沉地睡去。
我将她安置好后,自觉地去师父那领骂。待他一通心疼佳酿的言辞后,我正了神色问道:「她究竟是谁?」
我其实疑心很久了,她看起来有的是江湖之人的肆意张扬,但更多的还是上位者的骄傲矜悯。
师父错愕地看了我半晌,踌躇几番带我进了院子。那时满庭皆寂,唯天上闪亮着零星的几颗星。
「秦慕,你今年该有十六岁了吧。」
「是。」
「时间过得很快啊。」师父望着天,混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东西。「其实老夫也一直没能明白,当初收你们为徒,究竟是悲还是欢。」
我道:「承蒙师父恩德,弟子才得以成人。」
他只是皱眉看着星象没有理会我的官方式的回答,苍老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凉,「你可知她也是帝星?而双星列,其一必陨落。」
「你与她命中该有一劫,相遇或者不相遇,都很难解。」
「老夫那些年狂妄自大,自以为能解这死局,然……生门渺茫,如大海探针,还得你们仔细琢磨。」
我年少终是狂妄自大,总以为命数之云不过滑稽之谈,如此并未放心上。
不过,纵是此番师父未曾告诉我,我也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
是南芜那个骄阳跋扈的长公主,宋婉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多的是人羡艳她。
可对她几近有求必应的南帝,究竟真正喜爱还是捧杀?
世人不懂,可是我是知道的,天子自古多无情,皇家何论血水亲情?
关于她的身世她从未主动说起,我也没有问,想必是不想让我知道的。
而她亲口告诉我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夜。
那日是她的生辰,我做了她最喜欢吃的梨花酥,却一直等到子时也未见她的身影。
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破宸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诡谲的烛火在风雨中忽明忽暗,我心上不由得涌起一阵不安。
后半夜的时候我终于在后山的清潭处寻得她,那瘦小的身子坐在树枝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刹那间,现实将我击得溃不成军,一阵无力感油然而生。
这乱世,谁又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我是,她亦是。
「秦慕。」她听得我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虚弱地唤着我的名字。
这次她没有叫我师弟也没有叫我慕哥儿,好像有什么带走了她所有的生气,也是夜色太深,我看不见她眼中闪烁的光,而她只像是一张脆薄的纸挂在树枝上。
「白落川,你先下来。」我心下钝痛,世间只有她落寞的眼神和雨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她好像猜中了我会在下面接着她,松了一口气般向后一仰,如一只断了翅的蝴蝶飘摇在雨中。
我在空中接住她而后稳稳落地。
雨落在清潭里,漾出涟漪阵阵,早春的花瓣被堪堪打落,芬芳铺满了一地。那把油纸伞正倚在不远处,被风吹得翻滚起来。
白落川仰头看着我,眼窝处一滩水渍,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毫无生气地说:「我是宋婉如,我不是白落川。」
我伸手欲将她脸上的水痕抹掉,可她的泪水却突然决堤。她忽的紧紧抱住我,像只小猫一样把所有的眼泪都蹭在我的衣服上。
我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背,柔声道:「谁欺负你了,小殿下?」
「我母后将……我姐……姐姐,送给了太子。」她的话被悲痛切得支离破碎,我从她的哽咽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你姐姐?」
她姐姐不是公主吗?南芜皇室怎会如此荒唐?
「她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在宫里只有她喜欢我,每次我被罚的时候都只有她为我求情,可是……可是她终究只是个婢女,红颜命薄,被宋恪那个挨千刀的看上了。」
「你知道吗?宫里很冷,有些时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有她在我身边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宫里全都是恶人,所有人都该死,可是为什么受难的偏偏是她,偏偏是她那么善良的人过得生不如死?」
原来只是她的婢女。可这才是常态啊,弱肉强食的深宫里多的是人精,至善至美之人不论在哪国都不得善终。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的小殿下也懂这个道理。
她看起来坦荡无忧、肆意张扬,可她和我一样自深渊而来,一生注定不得安宁。她又和皇城格格不入,纵是看多了人情冷暖,仍有一颗赤诚之心。
我们是同类,但是我不想和她在深渊共沉沦,我要她上岸。
那夜她好像不大清醒,但是又比谁都清醒。夜雨之下,她跟我讲了很多,那些远在天边的南芜事。
包括南帝如何用卑劣的手段夺臣妻,她如何假装乖顺从母后那哄来一个至烟山的机会。
她先是在皇宫挨了六年,可是心如明镜看得比谁都清楚,生长于扭曲的皇城,唯烟山才是她的净土。
我也知道她在南宫过得并不好,很多人阿谀奉承,却在背后期盼着她早日从高处摔下,他们视她为扫把星,连她母后也不例外。
如此那婢女被送走后,再也没有人真正在意她了。
「还有啊,我这个春天结束就要回去了,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以前没什么人对我好过,你和师父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波澜,可眼神流转分明写上了别样的情绪。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近乎偏执的虔诚和眷恋。
谁是神明,谁又是世上最虔诚的信徒?
这年她十三岁,是在烟山和我朝夕相处的第七个年头。
「我们还会再见吗?」她止住了眼泪,怔怔地看着我。
我答:「会的。」
那日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终日躲着我,我曾遥遥见她一面,而她执剑立于师父身侧,也没了昔日里的生气与活泼。
她走得时候过来跟我告别。
一身火色华服,头戴几盏珠华步摇,一颦一笑间多得是纨绔少女的张扬与妩媚,只是眼眸流转,再也看不到昔日的光彩。
我的小殿下长大了,可她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白落川。
她问:「师弟,我美吗?」
我道:「遍山梨花开尽,不及师姐貌美。」
她笑了笑,可我分明瞧见了她红红的眼眶。
她最后道:「再会。」
天下之大,南黎北芜,总有再见的时候。
我微微点头,目送着宫车消失在烟山尽头。
此后山远水长,望卿多保重。
(二)
我和师父都是喜静的人,白落川走后,整个烟山便冷清了下来。
世人皆说烟山居士恬淡寡欲,无悲无喜,明明有着经天纬地之才,可在中年便隐归山林。
他淡泊名利许是真的,当初父皇以五座城池作为我的拜师礼,却被他一口回绝。他待我和白落川如己出,倾尽毕生所学,生平最大的愿景不是我们能成大事,而是终身无虞。
只是哪来的无悲无喜,他所有的悲喜皆托于已故的师娘身上。故常常借酒消愁,奈何过于清醒,只是愁上浇愁。
「师父,烈酒伤身。」
我伸手将他的酒坛子拦了下来,我知道很多人都追求着大梦一场,如此让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梦境中终得圆满。
那又如何?黄粱梦醒,徒余求不得之悲苦。庄子的大梦三生,若能达到如此境界又何至于挣扎在红尘?
师父用着那双混浊又不失清明的眸子看着我,将酒随意放置一边,而后笑道:「秦慕,你这小子有心事啊。」
师父的眼睛看得透世事,自然也能看得透我,我心中所想又如何逃得出他的眼。
他揶揄道:「白落川那丫头一走,你倒是沉默寡言了不少。」
我波澜不惊道:「弟子向来如此。」
他笑着看着我,神情却显得落寞不堪。
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离恨苦。
他这般通透的隐者何不是如此?
「想必再过些日子,北黎也要派人来接你喽,」他苍老的声音顿了顿,佯喜道,「这样也好,送走了你们两个小娃娃,老夫也算是彻底清净了。」
我低头道:「师父所授一切之礼义廉耻、排兵布阵,慕受益匪浅,自当难忘,没齿之恩,来日待报。」
他却皱了眉,连连摆手:「出了这烟山,你们便是皇子皇女,芸芸众生之一罢,世事如何发展,也和老夫无关,你若真报恩,便不要再来寻老夫。」
我那时不懂他话中所指,只知他到底放不下尘世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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