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打算走,秦慕却按住我的肩膀,他力道很大,大到可以透过层层盔甲。我状似云淡风轻地回头看他,却撞入了他那双似月光般冰冷的眸子,冰冷得恨不得将我撕碎。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随即,他一抬手,一众北黎士兵将我团团围住,挡住我进城的路。
我不解地看向秦慕,他抑着怒意,指节泛白,「你疯了?」
此番是九死一生,羊入虎口,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应该也知道,我若是死在了里面,他登帝的希望可就更大了。
「秦慕。」我哽咽着笑道,「你这是何意?」
我立于他的马前,伸手拽着他玄黑色的衣领。他乖乖地俯下身来,几乎是哀求,「你别去,好吗?宋恪人少势寡,我们攻入京城,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稀罕皇位,皇帝你来做,好不好?」
我笑着摇摇头,踮起脚,跨越了一切不甘、绝望、生死,无视了所有世俗、偏见、谩骂,千军万马,众目睽睽,吻上了他的唇。
而黄昏化为背景。
那些癫狂、莽撞、撕心裂肺好像都释怀了。一如那时中秋家宴,他的唇很凉,我也只是蜻蜓点水般蹭了一下。
众人皆惊。
「秦慕,我踏过四海八荒,瑀瑀独行,唯见你宛若神袛,昭若明月。」我从袖中掏出一朵干了的小雏菊,放在他手里,「只是我这次没有选择,母后虽然不待见我,但归根结底还是我的母亲,我不可能放任不管。」
「我想母后总是有些话要对我说的,她在深宫一个人,一定很害怕。」
「若我此番死了……」
我忽的不知说什么,便只扯了扯嘴角,死了就死了,反正也活不过那两年,只是我就算死,也得拉着宋家人垫背。
事关国事的东西我不能给秦慕,爱和天下本来就是相割离的。小雏菊是我先前在路边捡的,虽不起眼,但是活得很有生命力,我曾被它的生机所震撼。
「算了,死了就死了,你也不用记挂太久。我死了那便算你赢了,你便攻城而入,我手下之人皆会归顺与你。」我笑着摩挲着他的唇瓣,那曾被我咬出个大窟窿,如今已经恢复如常,「我等着那天,太平有象,海清晏明。」
我其实想说,希望他能记挂我很久很久。
只是没有说出口,再也没有勇气看他,转身走向宋恪。
「白落川,都说祸害留千年的,你不准死。」所有的爱恨交织,千言万语皆化为这几个字。
我听得背后传来熟悉的嗓音,便顿了顿脚步,朝身后比了个「好的」手势。
在秦慕的示意下,士兵们纷纷让开路。
我忍住没有回头,我怕被人看见泛红的眼眶。
沈弋扶我上了他们早就备好的马,他修长的十指紧扣我的腰身时我恶心得差点吐了出来,有意无意地拔了拔腰间的明月剑,他才收了手。
我进了城,城墙应声落下。
城外站着众多待我平安而归的人。
「姐姐,你也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啊。」沈弋驾着马,故意行至我身边来恶心我。
「你说,我该怎么还你呢,还你对沈家的那些恩情,嗯?」
「姐姐倾国倾城,超凡脱俗,可惜就要被太子杀掉了,不若我去替姐姐求求情,你委屈点就当我的禁脔吧。」
他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一身红衣、满是胭脂味的少年了,那不过是他的耻辱柱,也是他的惑人外表。
「你恶不恶心。」我冷冷地说着,拍了下马的头,马立即向前奔了起来。
我以为如此便甩掉了沈弋,却听他在我身后吹了声口哨,那畜牲便陡然驻足,我重心不稳险些摔下马去。
我一拉缰绳,恍然想起这不是我自己的良驹,我那匹汗血宝马此刻正被淮醉养着。宋恪一行人不让我骑自己的马入京,果然是满满算盘。
「姐姐若是不会御马不如与我一道?」沈弋似笑非笑地行至我身旁,那双妖艳的眸子落在我身上,惊得我一阵恶寒。
我忍着抽剑杀他的冲动,只是连他带马一起骂了句「畜牲」,便不再理会他。
早察觉这厮有病娇那味,当初就算天塌下来了也该杀了他。
街上没有百姓,他们早就嗅到了变天的气息,纷纷躲在屋内,生怕触了皇室的霉头。
我任凭沈弋说些混账话,一会说要将我千刀万剐为双亲报仇,一会又说要将我变成禁脔金屋藏娇,只是低下头,藏住了嫌恶的表情。
顺着那熟悉到早就刻进骨子里的路,我终于进了宫。所谓的庆功宴摆在御花园,是我曾经最喜欢去的地方。
最后一场鸿门宴却摆在儿时的欢乐净土之上。
「儿臣见过父皇。」我和宋恪纷纷假意行礼,甚至连动作都敷衍了事。
南帝只是象征性地坐在了首位,微微颔首打量着我。我没有看他,只是环顾四周没有宋裴清的影子。
于是我开口问道:「父皇,这庆功宴上怎的不见二哥哥的影子?」
宋恪抢先答道:「二弟前些天陪王妃游山玩水去了,暂赶不回京。」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笑出声嚷道:「皇兄啊皇兄,你是真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了吗,怎的,如今可以代替父皇说话,过几日是不是可以代替父皇接管天下之事了呢?」
南帝怒目圆睁地看着我们二人势同水火一唱一和的。
「自然,皇妹看清楚了,如今谁才是储君,等这老家伙死了,皇位上坐着的可是本宫。」宋恪索性装也不来装了,直接无视了座上的南帝。
「混账东西!老子还没死呢!」南帝盛怒一下砸碎了几个杯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混乱话,左右在场无一人听懂,不过也没人在意。
我解气般地大笑了起来,颇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款款走上前去拿擦手的布堵住了他的嘴巴,他挣扎着,死死地盯着我。
后来很多年里我都忘不了他此刻的眼神,绝望、愤恨、愧疚。
他也会愧疚吗?在玩着捧杀的把戏,我被世人唾骂的时候;在亲手喂我黑心棠,将我赶尽杀绝的时候。
怎么会愧疚呢?我是白相的女儿,他一辈子的下头货。无非是鳄鱼的眼泪,我只感到恶心。
「父皇,」我巧笑嫣然,却抽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匕首,「您老了,不能言语便不要逞强,好吗?」
他老泪纵横,又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剧烈地摇着头。
恨意侵蚀着我的神经,若非他一味追求战功,北黎也不会亡国,我也绝不可能将和秦慕阴阳两隔。
母后的绝望悲苦、我服下黑心棠的苦楚,一点一点都敲打在我内心的深处。
「父皇啊,你这个夺臣妻、害己儿的东西,若不下地狱,恐怕是天理难容的吧。」我手起刀落,匕首准确无误地慢慢划破他的脖颈,鲜血顿时汩汩流出。「儿臣送您一程,您看如何?」
在场的无一人愿意阻止我,我做了他们都想做得事。
只见南帝从椅子上慢慢滑落,手捂着脖颈,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不一会便痛苦地抽搐起来。期间他的嘴巴一直被堵住,只发出破碎嘶哑的呻吟声。
我特意放慢了动作,就是要他在绝望的痛苦中死去。
解气,真她妈解气。
「老东西,当初我吞下黑心莲的时候,才是真的万念俱灰啊。」我蹲下身,颤抖着手指拔出那个破布,满意地看着他痛苦又无声地呻吟,「我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有这天的。」
「宋婉如,我……」他猛得放大了双瞳,干枯的手指定定地指着我,随后猛烈地呼吸了几秒,如同脱了线的木偶般直直地倒在地上。
那双混浊的双眼没有合上,但那句未完的话已经和他的灵魂一起堕入地狱,我再也不会知道了。
不过,我也不想沾了这晦气。
「好一个弑君弑父的长公主。」宋恪阴翳地笑了起来,鼓起掌来。旋即,他便换了一张悲伤的面孔,怒喝道:「来人,长公主宋婉如弑君弑父,给我拿下!」
我自然知他的计谋,利用我杀掉南帝,而后借着弑君弑父的罪名将我打入大牢,他一石二鸟,一下子除去了南帝和我,自然可以高枕无忧地坐上皇位。
「宋恪,你好一出借刀杀人。」我冷笑道,没有反抗,任凭沈弋卸了我的明月剑、任凭御前侍卫将我押住。
你又怎知我不是与虎谋皮,置之死地而后生?
「宋婉如,这还得靠你会演戏。」宋恪笑了笑,伸手轻浮地摸了摸我的下巴。
我朝他啐了一口,下一秒他便一个巴掌朝我呼来。躲避不得,生生挨了这一下,右边脸立即火辣辣的,喉间涌上一阵腥甜。
似是察觉不到痛意,我呸出带了血的口水,笑道:「弑君我认,可是弑父这莫须有的罪名我可不认。我究竟是正儿八经的公主,还是白相的女儿,想必宋恪你也清楚。」
我说这些话自然不是给宋恪听得,而是给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我要的就是这些话传出去,而后借着白府的名义颠了这皇权。
宋恪好像是有强迫症一般,左手一挥,又在我左脸上落下一巴掌。我被扇得头晕目眩,在摇晃的世界中锁定他的脸,若眼睛可以杀人,他早被我千刀万剐了。
我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真是可悲,」他桀桀笑道,扳过我的下巴,「你难道不知,那些话都是你亲爱的母后骗你的吗?」
「她这一骗,可骗了所有人,就连父皇也差点被她迷了过去。」
「你本就是长公主啊,正儿八经的公主,若非你那下贱母亲布下这么一盘父女相杀的大局,你本该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又怎会落得如此凄惨?」
「知道你母亲为何恶心你吗?因为你不是白相的女儿,你是父皇的孩子,而你的存在,时时刻刻向她昭示了那段屈辱的、不堪的回忆。」
「你是她的耻辱柱,也是她的棋子,如今你出色地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你母亲一定会很开心吧。」
我细细想起方才南帝那愧疚的眼神,又联想起和母后的往日种种,无一不说明宋恪所言是真的。
我没有想到,幕后真正的操棋人,不是南帝不是秦慕也不是宋恪,竟是我的母后。她亦以自身为棋子,故不可能不赢。
南帝是我生父,我亲手杀了他。
我低下了头,这一些荒诞又可笑,便忍不住笑出声。
又如何呢?我还是恨之入骨,生而不养,处处虐待,也配称父?反观白相,待我极好,给予我对女儿所有的偏爱与温柔,纵不是亲父又如何?
若是我早知身世,我也会亲手杀了这个禽兽不如的南帝,他毁了我所有的幸福,毁了我的余生,还指望着靠那丁点可怜的血脉来苟活吗?
我的怪笑似乎是激到了宋恪,他暴虐地一喝,随即扬手便要打我,我抬脸正面看他。
已近日落,夕阳在天边散射出绯红的光,晕染在后花园的假山上,我恍然想起在很小的时候我们都是很纯粹的。
彼时宋恪和我,还有一些陪读在这里玩闹,有太监拉长了嗓子唤我们去温习功课,他拉着我一路跑进花丛深处,抓了一只蜻蜓送给我。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我看着他,忽地悲哀地笑了起来,「哥哥,你先前可是说过,我是你最喜欢的妹妹,还说,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
「如今打我的也是你,你说这好不好笑,可不可悲?」
这便是我的哥哥,亲哥哥,此刻被权利的欲望扭曲得不近人形,我突然发觉可悲的不只是他。
这深宫中,每个人都是溃烂的扭曲的,唯他最可悲。能力够不到欲望,自卑滋长了暴虐,现实将他变得毫无人性。
宋恪的眼神有一瞬的清明,他愣了愣,那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沈弋替我挡了下来,随后跪下道:「陛下,可否将长公主交与臣,臣还有些私事与她未了。」
这句陛下深得宋恪的心,他也知我和沈家的恩怨,便挥了挥大手让沈弋带我下去。
「宋婉如,要怪就怪你觊觎自己不该肖想的东西,且让你多活两日,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的。」
背后传来他沉闷的声音,我刹那间一片明朗,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这是生门,我将所有赌注都压在这里,我赌他不会直接杀了我。
若我是他,便不会被这感情牌扰乱了心智,也不会有妇人之仁,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
我的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