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我问你,这些伤是哪里来的,你当年求娶的女子又是谁?」
他不语,只是看着我。我刹那隐隐明白了什么,一拳砸在他脸边的被褥上,似乎还不够解气,便低头吻上了陈年鞭痕。
伸手欲解他的腰带,却被他按住了手。
「白落川,我再说一遍,除了这个,我还知道怎么解合欢散的。」他几近咬牙切齿,可是身体明明已经僵硬住了。
「我……我难受……慕哥哥……」我窝在他颈边失声哭了起来,内心的苦楚早已超越药物的作用,似乎永生永世不得疏解。
我和他原来是有婚约的。
那是另外一种可能,而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安慰我,只是叹了口气,捧起我的脸,「解往生毒不急的,合欢散其实也有别的法子,还有就是……」
他替我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声音支离又破碎,「你知道的,公主府困不住我,我明日就要走了。」
「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不辞而别总归是不好的。」
我愣了愣,其实我也有想过,不论是在烟山还是公主府,都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他是北黎太子,我是南芜长公主。而那些荒诞又可笑的情情爱爱,不足以比得过我们所背负的那些沉重的东西。
只是有些不甘心。
下次见面,许是刀刃相向了。
既如此,何不沉沦?
「别废话。」我压抑着哭腔,正欲再次吻下去,却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下面。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霎时所有的爱恨贪嗔痴都在刹那糅合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其实那个婚约也不是不可以弥补,秦公子愿意的话也可以做本宫的驸马的。」我疼得皱起了眉头,鬼使神差地说道。
他腾出一只手舒展开我的眉毛,也放柔了动作,只是没有搭理我,我也没有自讨没趣重复一遍。他所念山河,自然不是一个区区驸马之位的。
「白落川。」他唤我的名字。
我没有理会他,正如他没有理会我,左右是在被情欲所控制下说的胡话,都只当它轻飘飘地过去。
他割舍不下那些权势和地位,放不了国破家亡的恩怨,我身负上一辈人的罪恶奔波于生死存亡的边界上,既无法心安理得让他放下一切仇恨,又无法回头是岸将自己渡出苦海。
我们都活得太清醒太明白,饶是在这一刻,我也没有天真的只贪恋那么一丝温情。
最可悲的不是在清醒中糊涂,而是在糊涂中仍保持清醒。
至死方休。
连最后一丝期盼也化为虚妄。
我很早就醒了,我自然知道他没有睡着。
天不过蒙蒙亮,零零星星掉下些小雨来,滴溅在院外的竹林里,雨打青竹,端的是无边凄苦。
「你要走了吗?本宫听闻你的王将军已经乔装入京了。」我一身酸痛,背对着他,仔细听着窗外的雨声,声音无悲无喜。
「要走就给老娘走得麻利点,你带上小维一起走吧,毕竟主仆多年,我也不忍杀她。」
「我不知道你施了什么手段让她投靠你的,但是秦慕,我生平最痛恨别人背叛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公主府是老皇帝监视我的场所,也是我逢场作戏糊弄世人的地方。我的势力延伸至朝廷深处,却在日夜起居之处无立锥之地,这里自然是困不住秦慕的。
何况,先前是我太自负,秦慕不需要我的力量,一人便可让天下动荡。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是他欲言又止了好久,终于只是说了句对不起。
我笑了笑,本来就没指望他能说些什么。漫不经心地坐起身来穿好衣服,指尖却不住地在抖,死命地克制着自己回头的欲望,径直朝屋外走去。
「以后再见时,若兵戎相向,秦公子可勿念昔日情谊,让这江山被我夺了去。」
「川。」
他开口叫住我,嗓音有些沙哑,叫的却是白落川这个名字。
我猝不及防的偏过头来,撞进他微红的双眼。
四目相会之际,若不是我知道他眼睛生得风流,我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用尽了此生的缱绻看我。
人人皆唤我「殿下」,畏我心狠手辣喜怒无常,恨我一介女流手把朝纲。自白相死后,太久太久没有人喊过我真正的名字。
久到我快要忘记,我是白落川。
「白落川,你相信我,你不会输的。」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而我府中干干净净,没有一个面首。
百姓们道长公主悬崖勒马痛改前非,终于放下魔爪,京城的男子也开始穿鲜衣了。
我躺在床榻上半阖着眼,小维直直地跪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没有选择离开。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张嘴吃下了侍女喂来的葡萄,懒懒地看着她,「你先前也看到了,背叛本宫的下场不是腰斩就是凌迟的,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受得住吗?」
我向来喜欢用漫不经心来掩饰着我心里的风暴。
「奴婢狼心狗肺辜负了公主一腔信任,自知难逃一死,下场如何皆认了,只愿公主此生安稳无虞,得您所愿。」她向我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发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她对死本能的畏惧,但小小的身躯依旧坚定地跪在床边,看向我的眸子里都是我读不懂的情绪。
那是视死如生的坚定。
「安稳无虞,得我所愿?」我气得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推翻了床边的烛台,燃尽的蜡烛滚落在地,屋内的侍女见状纷纷跪了下来。
小维看着我,她原本白皙的额头如今已经血肉墨迹。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怒视着她,「你在本宫羹内下那下三滥的药,有这好机会,又为何不下牵机、鹤顶红之类?」
「奴婢无心要公主性命,只愿秦公子今日离去,再也不受往生毒控制。」小维那双清澈的眼中满是泪水,却让我感到心寒和恶心。
「这么多年来,纵是在最苦的时候我们也互相舔舐着伤口,本宫何曾亏待过你啊?小维,你当真没有心吗?」
小维低下头来,没有回答我。
「秦慕许了你好处?」
她抬头悲哀地看了我一眼,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你莫不是爱上他了。」我笑出眼泪,赤着脚跳下床,绕着她走了一周,而后扳起她的下巴。
她确实生得一副好模样。
「不曾。」她目光没有躲闪地看着我,坦坦荡荡,回答得干脆利落。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惊了惊,如果她不是因爱易主的话,我着实想不出什么理由让她背叛我了。
毕竟所有的荣华富贵,我都能给。
「既知留下来只是死路一条,你又为何不跟他一道离去?」
「奴婢对不住殿下,殿下要杀要剐奴婢毫无怨言。」她轻轻啜泣,闭上了眼睛。
我松了手,深深吸了一口,缓了缓心中的剧痛。
「念我们十几年情谊,这样吧,你告诉本宫,你为何背叛我,又如何为他效力,本宫便放你一马,如何?」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兀自站了起来,抽出我架子上的长剑就要往脖子上抹。
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地抽出床边帷幔上的红绳,「啪」一下打掉了她手中的剑。
明月剑锵然落地,小维呆呆地站着不知所以,脖子上赫然一道浅浅的伤口。
「你走吧,我没想杀你。」我将明月剑捡起,背过身去,「好好过,以后都别让本宫再看见你。」
「殿下……」
她的声音染上哭腔,我听见她「扑腾」一声跪下,「殿下大恩大德,奴婢终身难忘,这次属实不得已,奴婢所亏欠您的,一定会悉数还给您。」
她又重重地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离去。
我屏退了侍女,将已经冰凉的避子汤一饮而尽,然后靠着墙缓缓蹲下身来,心里的郁结永世不得疏解,我想哭但是我流不出眼泪了。
我知道,自古成事者,必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我决定挂帅出征西狄。
自古以来女子为卑,纵是手腕通天,这一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我空有兵权在身,然世人不认可也无济于事,唯有了军功才有和宋恪叫板的资本。
恰逢此刻东蛮进犯,想来京城此刻亦不会大动干戈,是以西狄是我如今最好的立功之处。
宋裴清和枢密使共同上书老皇帝,我和护国大将军主动请缨远赴西方戍守边关,我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老皇帝不可能不知道,然多数大臣齐齐复议,左丞相亦暗中施压,末了,老皇帝不得不下旨让我挂帅,同岑晟一同西征。
出征的前一天,夏初雲和白楚河偷偷来见我。
白楚河长得极为出众,虽一身布衣,却穿出了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的味道来,夏初雲走在他身边,墨发高高地束起,般配得很。
我见到他们的时候脑瓜子嗡嗡地响,说不清是因他们不听我劝告远离京城而怒还是有感于这人间唯一的亲情。
毕竟,连我的亲生母亲都没有来送我。
他们陪我喝了点酒,我们都处于微醺中,仿佛回到了以前他们偷偷溜进宫内看我,我们共同偷酒喝的日子。
楚河深深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阿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还没当皇帝呢,我怎么能死……」
我醉得靠在了初雲肩上,听她嬉笑着道:「好啊,颠了皇帝老儿的江山,白落川,你还真是大逆不道啊,不过我喜欢。」
她将先前借去的凌霄放在我手中,语气沉沉,「白落川,我还是那句话,那玉蝶反噬巨大,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用,若你用得到十一楼,我十一楼必定全力助你。」
「为了少年时。」她揉了揉我的头,爽朗地笑了起来。
「阿姐,其实我未曾怪过你。」白楚河将他身上的玉佩解下挂在我身上,「这是父亲随身之物,众多儿女之间他最疼爱你,想必这也是留给你的,他会在天上保你平安的。」
我接过,道了谢。
「阿姐,于情于义,同是白家人,你的生死荣辱不可能与我不相关,再者,这天下动荡,我们也势必相互牵扯颇深,你为何总想着一人承担所有的重担呢?」
「父亲是个好臣子,但不是个好父亲,他多有亏欠你们的。」我虽然头昏脑胀的,但我也从他话里听出了他想跟随我去西狄的意思。
「我害得你失去了荣华富贵,失去了亲人,跟我一样忍辱偷生,他所亏欠你们的、我所亏欠你们的,我一辈子都还不上。」
「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能还一点是一点。」
「你没有错,我也从未怪你。」他打断我的话。
「不全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当年死去的几百口白家人。」
「落川,你再大也不过比楚河大了三个月。如今我们都长大了,这些事为什么不能一起扛呢?」夏初雲敬了我一杯,试探着。
也是。不仅是只有我是白家人,白楚河也是,他也对那狗皇帝恨之入骨,我若将他避之事外,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好啊,不过此行着实太过凶险,你们留在京中,若我无命回来,公主府徐管家处帮我存着半块虎符,若时机恰好,可以白府的名义举兵起义,颠了那老东西的天下。」
「徐管家问你是何人,你便道,旧梦尽头,银河落川遇故人。」
「祸害遗千年啊,白落川,像你这种祸害怎么可能英年早逝?」夏初雲笑着轻轻锤了锤我的肩,在我耳边轻轻道,「我还等着你登基,让我看看你的威风呢。」
原来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所谓的鸿沟,只是我内心敏感放不下旧事,画地为牢,将自己囿于无边的悔恨之中。
一如少年,纯粹又张扬。
只是,刚见面就得说再见。
初至边疆,有些水土不服心情躁动,再加之军营内有将领看不起我这个纨绔长公主的,我便出手与他切磋了一番,将他打得心服口服。
傍晚,有医女来帮我上药。
「殿下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能将杨副将揍得趴下,真是好些厉害。」
「这有什么做不得的,九五至尊之位,本宫倒也想坐一坐。」
我没有隐瞒我的狼子野心,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医女甚至连手都没有抖下,神色照常,「殿下会心想事成的,今日杨副将想必也没有放水,这几处淤青奴婢看着都疼,不过好在您树了威信,想必管理这些将士也能得心应手了。」
她又看向了我背后。
那里有跟着我一生的疤痕。
我急忙拉上衣服,屏她出去。
主帐内,我和岑晟商量战略。
西狄集结重兵占领玉伽关,大肆侵犯我南芜国土,玉伽关地势东高西低,山峰迭起,易守难攻。
我随手拨掉了他置于河道上的的小旗子。「为何不走水路?」岑晟疑惑地看着我。
「水路虽近,也能打得西狄措手不及,但是此河自南向北流,地势颇高,又恰逢冬天,河流封冻,又如何行?」
「这温度,未必会封冻。」
「那也会遇凌汛,又该如何?」
他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
「殿下的意思是,古官道?」
我摇了摇头,「兵分五路,走山路,玉伽关虽易守难攻,然攻线漫长时腹背受敌,也是招架不住的。」
岑晟眼睛一亮,「公主好计谋。」
「报——」有个士兵直直冲了进来跪在地上,「据探子消息,西狄此番以五座城池聘了一个军师,据说是某隐士座下的。」
「五座城池,西狄倒是好大的手笔,」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名气再大的隐士也终究不如烟山居士,所谓的军师也不过是个噱头,不足为惧。
「就照我说的办,明日一早,兵分五路,缓进急战,自松山山麓而上,五日后于山顶汇合。」
「是。」
我出了帐子,士兵们皆围着炭火烤肉饮酒,有的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有的猜拳比划高声谈笑。
「殿下。」杨副将从炭火架上取来一个兔腿递给我,我没有推辞,直接吃了起来。
「多谢。」
「殿下倒是和传言中的不一样。」他挠着后脑勺,憨憨地笑了起来。
我盯着不远处的篝火,笑了笑,「怎么说?」
「臣先前没有想到公主竟文武双全,谋略绝世啊,多有冲撞公主的,他日战事歇了我必负荆请罪,还望公主宽恕。」
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为国为家罢了,西狄进犯,本宫身为公主的,不得不坐视不管。」
我说的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其实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可这些话纷纷能唬住这些头脑简答四肢发达的将士,他们纷纷称好,对我敬起酒来。
我这次没有喝,酒精确实能在一时麻痹人的精神,但是总会消磨意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纵是长眠于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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