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们围在老兵的身边。

    再外头是年轻人。

    但这里没一个孩子。

    “老爹说,不能让娃们冲着晦气,不准来。”老爷子的儿子盯着那喇叭,能行吗?

    关荫抿一下嘴唇,走到水龙头前先喝了一口清水。

    然后,就是悲壮的唢呐。

    唢呐声一起,老兵骤然猛一挺腰板。

    是!

    是我家黄土坡上的声音!

    是那个味道!

    “好!”嗓子里吼吼的挤出一个字。

    没有人舍得直播,只有音频传到了网络上。

    唢呐声在滴滴答答彷佛黄土坡上山泉滴答的伴奏下,凄厉悲壮但绝不哀怨地对着敞开了门窗,阴云密布的天空吼出来自千百里外黄土高坡上的怒声。

    唢呐刚一停,彷佛包着羊肚手巾满山遍野野嗓子吼信天游的羊倌儿。

    歌、曲都有了!

    一座座山来挡不住,大风呼啦啦的吹

    一嗓子的那个秦腔,吼的黄河满天飞

    当年离家的那条路,我又顺着把家回

    山沟沟走来熟悉的妹妹,还是当年那么美

    那一嗓子,小区外开着车窗的车主们都听的真真切切。

    可……

    老爷子认么?

    儿子贴着老爹的额头,眼泪一股一股往下掉。

    “爹,成吗?”他询问。

    老兵喉咙里荷荷作声,猛然间,一口黑红的血痰吐了出来。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使劲想要坐起来。

    这——

    “认了!”孙女一边哭一边放声大笑。

    老爷子认了。

    他竟十分清楚地、也只是能让人能听懂地点评:“这个对,这个是对的,挡不出,是挡不出,不是住,出,才有乃味道!”

    医生大喜,一个滑步窜过来。

    “不忙,你不忙,我不行,我知道。”老兵颤抖着胳膊,指着外头说,“额梦辍额老娘,奏这么走的,我要说点话,你们都记出。”

    歌声没有停。

    一道道岭来遮不住,春天轰隆隆的雷

    一股劲的那个唢呐,叫醒乡亲把梦追

    还有村口的老槐树,牵着彩云把手挥

    香喷喷庄稼装满了酒杯,惹的人心醉

    亲亲我的黄土高坡,亲亲我的大西北

    最亲最爱的的还是这里的祖祖辈辈

    老兵说:“娃把家落在这,就是这里的人,不勉强,但是我就爱听把住念成出,把春年成宠,把树念成富,把酒杯念成酒培,改不了,我娘就是这么念,我就是这么念。”

    他侧耳努力倾听着,语速却越来越快。

    老兵说:“这个愿,圆了,记出,这个娃,硬,仁,义,不准哭哭啼啼给人家磕头,羞人家先人,要把那荞面饸烙,满满地给娃吃三大碗,不吃完,不准走!”

    儿子哭着说:“我就鼓出叫他吃!”

    “这个话对咧,念对咧。”老兵很欣慰,然后说,“还有个想法,你知道,也对,不能让公家为难咧,你把我……”

    就在这时一段词让老兵双眼蓦然睁大!

    高亢至极,彷佛要把天空的彤云都打散的、唢呐也绝对追不上的嗓音,撕心裂肺地来到了最后一段。

    转了天南,转地北哟!

    人生就这一回,就这一回!

    走遍天下还是最爱,家乡的山山水水!

    老兵眼睛瞪的很大,鼻孔向两边张开。

    “转了天南,转地北,人生就这一回,一回……”老兵眼睛里冒出冰冷的泪水。

    他听懂了,也听进去了。

    “好,还是那个味,生,就是僧,水,就是费,爱,就是乃,就是乃……”老兵艰难转头,看一眼儿子,道,“你大,生在南,长在南,死在北,魂,一定要回去!”

    但他又说道:“不要讲究了,你看着,能用的零件,给别人,不要追着看,想大,你就回去看一趟,大在家,知道吗?还,还有,化了,就化了,这里,留一点衣服,灰灰子,带回去,洒到我娘跟前,就这,就这,你记出——大走咧!”

    老兵脸上有喜有悲,但却再也不艰难地撑着。

    他彷佛累极的人儿,静静地,悄悄地,瘦弱的身躯,靠着儿子的肩膀,嘴巴轻轻合上了,眼睛也悄悄地合上了,青筋暴起的手臂,悄悄地放在了儿子的怀里,放在儿子心跳都快停止了的胸膛。

    年过半百的儿子呼吸也停下了。

    “大,大!”儿子哭的眼泪也没有了,他喃喃地说,“我,我没我大了,人家都有大,我,我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

    铁血将军一转身,捂住眼睛高高的昂起头颅。

    他想去提醒关荫。

    娃,老兵都走咧!

    关荫若有所感,那一秒,他昂起头怒冲着彤云密布的天空,整个人彷佛一张蓄满力气的弓,本就震动九霄的歌声,蓦然又提三个音阶!

    “疯了!他疯了!”

    哪怕最不懂音乐的人也感觉整个人都在颤抖。

    一开口,黄土层层叠叠的味道就够足了。

    可现在的音调却……

    “我家铁头娃哭成了泪人。”静静地送老兵的满小区不知几千几百人跟着哭。

    不知道为啥,就是想大大地痛哭一场。

    “他哪里是在高唱黄土高原,他是在喊着黄河倒流,把时光的脚步吼得慢一些,再慢些,但是那种无力感,悲壮。”哭成一滩水的帝音校长铁霖说,“我只能想到两个词,杜鹃啼血,精卫填海,虽然现在的曲调,早已经天河倒悬,江河奔回。”

    金忆哭着说:“明明那么深情的歌曲啊……”

    “是深情,可现在,他在为老兵的魂儿引路,他想把老兵送回老娘的身边。”景姐姐捂着小可爱的耳朵,眼睛里滴泪,和赵姐姐对视,两人都想起这么一句,她们都肯定,被有些人称之谓铁石心肠的娃儿爸,他心软的时候能有多么的唯心。

    老兵的老娘,一定在山坡坡上,数着自己种的苹果树等儿归!

    七天后,老兵的魂儿定当跪在心心念念的黄土地。

    他大叫一声:“娘,额回来咧!”

    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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