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孟浪,于是远远点头致意,便去换衣裳了。

    再回到厅中时,笔墨旁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谭公子,暖暖身子吧。”左安宁笑着说道。

    楚伯急忙在一旁插嘴,“公子,这是左小姐早早熬上的,一直热着呢!”

    谭瀚池心头骤生涟漪,面上却不显,低低道了声谢,举起汤碗一饮而尽。

    如昨日般,左安宁娓娓道来,若遇到记忆模糊不清的,二人还能轻声细语讨论一番。

    到底都是博学多才之人,聊得兴起之时,便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今夜,左安宁有意无意摒弃了所有悲痛,只一心沉浸在书海中。

    同谭瀚池聊到深处,左安宁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无不彰显她浑厚的学识底蕴。

    她脸上的笑容多了些,也更热切了,透着股遭逢剧变前的天真与从容,叫人移不开眼。

    谭瀚池心头剧跳,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同一女子畅聊至此犹觉不尽兴。

    他佩服左小姐的博学,佩服她的谈吐,更倾倒于她温柔而坚韧的心性。

    雷雨终歇,厅中隐约有了一丝冷意。

    谭瀚池见左安宁面有疲惫之色,便止住了话头,请左安宁去歇息。

    他特意送到了房前,却知礼地止步,温声道谢。

    左安宁回过神来,望着不远处朝她躬身行礼的谭瀚池,心中热意骤起,却很快又被她掐灭了。

    即便谭瀚池知晓她的经历,依旧肯敬她,这已然是极难得的了。

    若不曾遭逢剧变,或许从前她所属意的郎君,便是这般模样吧

    “谭公子。”

    左安宁忽然开口,让谭瀚池浑身微微紧绷。

    他抬起头来,眉目疏朗,却不敢再笑了。

    左安宁笑了,她扬唇,笑得很是开心,“谢谢你。”

    她说完后,推门进了屋。

    谭瀚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而嘴角微弯,脚步稍显轻快地走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

    谭瀚池还在二皇子府忙碌,楚伯匆匆忙忙寻来,在谭瀚池身边附耳说了一句。

    谭瀚池面色猝然一变,撇下公务便急急离府。

    他先是去了乔家。

    乔家早已被封了,大门上交叉的封条很是显眼,至于乔家的现状,路上随便拉个人打听一番,都能说出几分来。

    谭瀚池又赶去兖国公府,昔日繁华的门庭已然破败,冷冷清清一片。

    大门对面有一乞食老妪,歪在地上。

    谭瀚池急忙走上前去,取出一锭银子放在老妪身前的碗里,疾言道:

    “今日可有一姑娘来了?”

    老妪瞧见银子,一双眼睛都瞪大了,捧着看了又看,这才在谭瀚池的催促中点了头。

    “有有有,一个白衣服的姑娘,像是丢了魂似的,在这里来来回回兜了许久呢!”

    “她去哪儿了!”谭瀚池风仪全失。

    老妪抬手往东一指,揣着银子都不曾抬头。

    谭瀚池往东望去,楚伯在一旁也是着急,“公子,您说左小姐一个弱女子能去哪里啊!”

    “老奴老奴也没想到,左小姐会趁夜垒着石头翻墙出去啊!”

    谭瀚池眸色深深,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剧变。

    他快步而去,下摆翻飞,一路直奔——登闻鼓院!

    到此处的时候,院外已经围满了人,听他们说,竟是有一女子叩开了登闻鼓院的大门,叫喊着要为乔大人申冤!

    谭瀚池扒开人群冲了进去,只见院中,一女子趴伏在凳子上,板子一下接着一下,凳上之人已经没了动静。

    目光下移,凳子前一滩的腥红血迹,而她的身下,鲜血正一滴一滴坠落,凝成了一团。

    “二十三、二十四——”

    谭瀚池只觉一阵晕眩难当,心中酸痛与苦楚齐齐涌上,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不管不顾奔上前去,推开了行刑之人,俯身急唤:“左小姐!左小姐!”

    左安宁气若游丝,感觉有人捧起了自己的脸,瞧见是谭瀚池的那一刻,她嘴唇嗫嚅着,轻轻说了声:

    “对不住——”

    对不住,或许连累了你。

    “没有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太过弱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她在院前大叫,是自己的父母陷害了姑父,可众人只是冷眼瞧着她,无人敢帮腔一句。

    那一刻她忽然就懂了,不是什么“冤杀”,而是姑父必须死。

    世道凉薄至此,忠臣不得善终,她这副残躯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便也去了吧。

    一旁的衙役反应过来,粗暴地赶着谭瀚池,另一人趁机又一板重重落下。

    他们早已得了嘱咐,凡是来为乔家翻案的,全部往死里打!

    这一下是用了死力气的,而且不偏不倚打在了左安宁的腰上。

    她猛地喷出一口血,迷蒙的目光望着被推离的谭瀚池,薄唇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谭瀚池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那被鲜血染红的下摆,感觉四肢冰寒难以名状。

    他再次扑上前去,耳边却响起了残忍至极的声音:

    “人已经咽气了,你若要这尸体,便抬走吧,若不要,我们就按规矩焚了。”

    左安宁的头已经垂下了,谭瀚池不信,他将手指摁在左安宁的脖颈处,犹有余温,人迎脉却不再跳动了。

    真的死了。

    谭瀚池愣神了好久,神色渐渐平静,平静到透出了一丝诡异。

    他俯身将血肉模糊的左安宁抱了起来,转身之前,目光掠过眼前行刑衙役的脸。

    他走得很快,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一片窃窃私语中。

    ————

    左安宁右脚猛地一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夫君!”

    她下意识轻唤出声,一个温柔的怀抱顿时将她揽住了。

    “宁儿?”

    谭瀚池的声音响在耳畔,带着关切。

    左安宁一把扑进谭瀚池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带着哭腔说道:“夫君,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好害怕!”

    左安宁没有注意到,谭瀚池的身子僵了一下。

    可谭瀚池很快便缓过神来,他一遍又一遍轻柔地抚摸着左安宁的后背,怜爱无比地安慰道:“宁儿别怕,梦都是反的,夫君在这儿。”

    在谭瀚池的温声宽慰下,左安宁良久才停止了颤抖。

    她低低抽泣着,可不知是不是那个梦太过耗费心神,她很快又睡着了。

    谭瀚池心疼到无以复加,他轻吻着左安宁的额头,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却清醒无比。

    若宁儿也梦到了,这是否意味着

    思及此,谭瀚池不由心头锥痛。

    他想,他的梦或许比宁儿还要长些。

    因为在宁儿死后,他便性情大变,做了许多事。

    晁六死了,登闻鼓院行刑的衙役死了,宁儿的娘生产时一尸两命,李须胜棘手些,却也在封为将军,风光无限之时丧了命。

    或意外,或巧合,他们通通都死了。

    他还曾传信去北境,可送到之前,乔地义与萧千月已遭不测。

    一系列“意外”到底让殿下察觉到了异样,尤其是李须胜的死,让殿下无法接受。

    彼时殿下已经是新帝,该称圣上了。

    圣上问他:“为什么?下一个难道是朕吗?”

    他还未回答,便被宁儿的呼声从梦境中唤了回来。

    为什么,无需多言。

    谭瀚池收拢手臂,将左安宁揽入怀中。

    宁儿宁儿

    ————

    第二日一早,左安宁显得有些懒怠。

    她和弦儿出资开办的女子学院已经有模有样了,今日约好了一起去看看的。

    昨夜的梦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醒过一回,还吵到了夫君。

    想到这里,左安宁撒娇般往谭瀚池怀里一钻。

    今日夫君难得休沐,闹闹他也无妨。

    谁知左安宁才探个头,就被抓了个正着。

    温热的身躯压了上来,显然谭瀚池早已等候许久了。

    “宁儿”

    谭瀚池格外热情,惊得左安宁低呼一声。

    “夫君,天天都快亮了!”

    “今日休沐,无妨。”

    颠鸾倒凤间,左安宁只觉一阵酸软无力。

    不知平时温柔细致的夫君今日为何如此急切又不饶人,拉着她胡闹了好几回。

    待到天光大亮之时,谭瀚池细细替左安宁擦去身上薄汗,笑着说道:

    “今日便和嫂子说一声,改日再去学院吧。”

    左安宁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应他。

    谭瀚池宠溺一笑,附耳低低说道:“今日这般,或许可以给岁儿添个弟弟了。”

    “若不成,今夜再来——”

    左安宁忍无可忍,抬起一旁软枕砸了谭瀚池一下。

    谭瀚池不躲不避,眉宇间始终盈满笑意。

    ——宁儿,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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