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是对东国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羡慕中带着好奇,每天看的情况简报中,都有不少关于东国的内容。

    想当初在非索港,柯孟朝曾把夏尔带在身边教训了好几个月,主要是让他养成某些习惯,且必须得养成,所以既是教又是训。

    夏尔成为几里国总席后,与柯孟朝见面的时间就很少了。但他老人家每次露面,夏尔都很紧张,反复琢磨自己最近是否犯了什么错,这也是让柯夫子训出来的心理阴影。

    曾经有一次咨政会议,柯孟朝难得出席。夏尔公务繁忙,赶在开会前看今天的简报,突然听见有人问:“你在看什么呢?”

    听见这个声音,夏尔条件反射式地从椅子上蹿起来站直了,字正腔圆地答道:“秘书处提供的每日简报……柯老,您要不要过目审查一下?”

    柯孟朝笑着把文件夹接过去了,却没有打开看,随口问道:“为什么每天都要看这个?”

    夏尔:“国际、国内发生了哪些重要的大事,我必须要了解情况。”

    柯孟朝:“事所谓大,大在何处?在众、在理还是在度?”

    夏尔:“纲常为大,大在明德。这是您老教的。

    一切有组织的人类行为规范,包括个人行为与社会行为,都是‘大’。见其大,就是把握其本质。”

    柯孟朝:“那别人教的呢?”

    夏尔:“人、地、天、道,域中四大,大在见微、见素。这是杨总教的……无数复杂现象的背后,是简单质朴的规律。”

    柯孟朝微微点了点头:“我没要你背语录,具体说说吧。”

    夏尔:“不说古之纲常,就说今之纲常……”

    柯孟朝打断他道:“既有古之纲常,亦有今之纲常,更有无古今之纲常。所谓纲常为大,不论古今。”

    夏尔愣了愣,又很谨慎地组织语言道:“要是从这个层面讲呢,所谓纲,是万事经纬,也就是杨总说的天网。”

    柯夫子又打断他道:“且不谈法天之网,只说其人本。”

    夏尔:“纲就是秩序的目的,法律制度、行政体系、生产关系按照什么原则确定,又按照什么目标在实施并运转?不看其宣扬,要明其实质。

    常就是现实中每天都离不开的需要,人们需要认同什么、相信什么、维护什么,每天都在经历什么。纲由常生,常受纲制……哎,我才反应过来,这就有点像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说法啊。”

    柯孟朝笑了:“是有点像,但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所谓纲常既是基础、也是栋梁。说纲常为大,究竟有多大呢?”

    假如换个人这么说话,夏尔可能早不耐烦了,但在柯夫子面前他不敢也不会,又想了想道:“比如柴草多少钱一斤、在哪里能买到,这就是常,因为大家每天都得做饭。

    所以每个城市有多少人口,每天需要多少用量,需要铺多少个网点,怎么调集运输,这也是常。现有的柴草价格,比照家庭收入能否负担的起,这仍然是常。

    那么组织柴草生产,保证用量需求,这就是纲。根据现有收入水平,决定柴草如何定价补贴,以保障每个家庭都能用得起,这也是纲……

    假如下一道命令,不准用柴草做饭,或者必须用柴草做饭,这还是纲。”

    柯夫子:“今天的会议是讨论居民生活燃料的,所以你才以它举例。答得有几分对,却不尽然,再说说吧。”

    夏尔很老实地接着说道:“组织柴草生产、运输、分配,是为了发展柴草产业,还是为了解决居民生活燃料问题?两者看似都是解决思路,好像是一回事,却又不是一回事。

    前者的目的在柴草之利,这就是纲。它也需要扩大生产规模、提高生产技术、降低生产成本,然后占领市场份额、形成联合垄断、取得定价权。

    市场需求越大、价格越高,则越有利。若其已势大,必然还会打压竞争对手,通过种种方式限制竞争产业,比如阻碍蜂窝煤、液化气推行。

    将柴草换成蜂窝煤、液化气,也是一般情景。而提倡‘贷用不惜’则是‘常’。

    我在东国见到的管道液化气、天然气,清洁便利,是工业时代的降维打击,若生产发达到一定程度,柴草与蜂窝煤必然竞争不过。

    待其无利可图时,则弃柴草之用,换管道燃气之用以求利,循环往复。

    后者的目的是解决居民生活燃料问题,这就是纲。以此为纲,柴草是目前最现实的选择,今后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而提倡‘敬惜节用’则是‘常’,不论是柴草还是其他的生活燃料。

    它同样需要扩大生产规模、提高生产技术、降低生产成本,假如将来有更好的选择,那就选择更好的生活燃料。

    但不论柴草供应再充足、定价再合理,有赤贫之家还是买不起。这就是不是柴草生产的问题了,要看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还是社会分配的问题,要给他们能用得起的机会。

    总而言之,常是生产与使用柴草的方式,纲是这种方式的本质目的。”

    夏尔说完了,暗暗喘了一口气。柯孟朝微微一皱眉:“有些话,是你墨大爷教的吧?”

    夏尔:“我以前经常去杂货铺找小华,也时常看见杨总和墨老怎么教训,呃,是怎么教育小华。”

    柯孟朝:“那我再举个例子,很多书上都写着呢,就是一套理论。

    柴草供应量不够,价格自然会上涨。价格上涨了,生产它的利润自然会提高,然后有更多的人生产柴草。供应多了价格又会下降,最后达到均衡。

    它所提倡的‘常’就是不干预、不干涉,尽量别去管他们,那么代表的‘纲’是什么?”

    夏尔:“您老说的不就是曾经的几里国吗?多少年都没人任何人去干预柴草市场,但根本没有发展出什么柴草产业,而民众一直都缺少生活燃料。

    我当初有香蕉园,不用买柴草。实际上我们街区的人,很少有花钱买柴草的,要么去郊外自己割,要么去偷点抢点,收集各种能烧的东西,比如垃圾。

    经常有几大家子的好多人,围着一个土灶,烧各种垃圾做饭。

    按杨总的说法,这套理论根本不符合熵增原理,我还专门请教了什么是熵增原理。您老举的例子,如果它在某种情况下确实起到了效果,那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在发挥作用。

    什么都没做,并非无为之境……不好意思,我又扯到了杨总的话。”

    柯孟朝:“你提不提老杨无所谓,我只问其纲。”

    夏尔:“损不足奉有余而已,本质的目的就是赢家通吃、资源兼并。

    说它不符合熵增原理,因为这个模型本身就是不稳定的,从理论上来说,它也是效率最低的生产组织方式,不可能自动回归到它所描述的均衡状态。

    没有任何一个产业,可以无成本、无障碍地自由进入。假如产出柴草的农庄和种植园土地,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你拿什么再进入这个市场?

    假如只剩下一家企业,还有不干涉的说法吗,难道它不会干预自己的内部生产行为?小华给我看的东国政治教科书上,早就有分析理论,每一个东国中学生都学过的。”

    柯夫子又笑了:“我举的例子,和你说的分析,都是写在教科书上的理论。关键是,这些理论所倡导的常,都是在为什么样的纲服务,我们一定要清楚。

    很多事情,世上那么多聪明人不是想不到,而是他们想的和你想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夏尔:“今天的咨政会议,就是要研究讨论这些议题。根据我们的评估,柴草方面基本可以满足目前的需求,下一步根据条件,可以适当推广蜂窝煤。”

    柯夫子:“先不说蜂窝煤,再说说老杨教你的那些吧,比如法天之网和大在见微。”

    夏尔:“法天之网,就是自然规律啊,谁都不能脱离现实条件乱来。大在见微,大事并不需要惊天动地,有时只在一个人身上发生了,你就要想到它是否可能在所有人身上发生。”

    柯夫子微微摇了摇头:“理解得倒是不错,就是还不够……”

    他老人家还想多考训几句,但已经有人过来提醒会议要开始了,所以这番闲谈就进行到这里。今天夏尔又根据回忆讲述了一番,还尽量模仿柯夫子的神情语气。

    众人一时静默,多少没听懂他究竟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游方笑道:“夏总席,就您这个题目已经可以写论文了,难怪小华想让你去读博。”

    华真行问道:“你讲了这么多道理,还搬出了夫子,所以想说什么事呢?”

    夏尔端起杯子,有些高深莫测道:“你们知道吗?何光认识一个东国朋友,开网店的。她的网店经营十年了,可是上个月被平台封了,投诉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呢!”

    王丰收:“您这思维跳跃性也太大了吧,不是说有重大国内事务要谈吗?”

    夏尔:“纲常为大,大在明德;法天之网,大在见微。身为一国领导人,我问你们,谁有权利查封、关闭一家店铺?

    有工商、税务、公安、质检、卫生、消防等很多部门,涉及不同的管理权限。假如该店铺违反了相关法律,证据确凿可以依法查封。

    但是我再问你们,一家店铺,有权查封另一家店铺吗?一家公司,有权查封另一家公司吗?他们肯定没有这种权利,也不应该有,但事实上却拥有,甚至每天都在行使,而且没人管。

    这是大事,纲常之大事,常乱则纲崩!”

    王丰收咳嗽两声:“这种事情可能比较复杂,东国有东国的情况,我们也不好下断言。”

    夏尔:“我又没有说给东国领导听,我是说给你们听。我关心的也不是东国的现在,而是几里国的将来。将来的几里国是不是也要这样,是不是也会这样?

    昨天午饭,我要何光把那个店老板请来了,一起吃的工作餐,和她聊了几句。当时你们都在忙,大概也没注意。”

    王丰收赶紧解释道:“我知道这回事,你叫何光请一些熟悉的东国市民一起吃午饭,了解东国的民情,名单过了我的手,但我没想到……”

    夏尔:“这几天事情太多,本来也没想现在说什么,可刚才听了张不盈的遭遇,我觉得有必要好好讨论讨论。那个老板也姓张,叫张盈,和张不盈就差一个字,是个女的,人很漂亮。”

    王丰收:“我知道,她今年三十五,比你大十一岁,老公三年前因病去世了,有一个女儿。你跟她不合适,怎么样都不合适,可千万别乱来!”

    王丰收果然很称职,夏尔昨天的工作餐邀请了几位东国市民,名单他看过,也全部都记得。他得保证这些人不会有问题,不料让夏尔好像整出什么问题了。

    夏尔:“我不是对她的人感兴趣,我是对她的事感兴趣。一个寡妇带着未成年的孩子,和我姨妈当年差不多……不说这些,说网店。

    她就是在网上开店的,以此为生,因为当初开网店的成本便宜、手续也方便,后来渐渐做起来了,到上个月已经有十年。

    虽然是网上虚拟店铺,但同样需要经营,花的心思甚至更多,比如刷评分、稳定客户群、参加推广活动……据她说,这几年获客成本越来越高,推广费用越来越贵,不花费用就没流量。

    她之所以还能做下来,还是因为前些年的积累,包括老客户以及一些私人关系。比如何光的堂哥,就是她的小学同学。

    现在有个问题,她在饭桌上问我的,这样的店铺有没有产权?假如有的话,产权包含哪些内容,分别归谁所有?它虽然只是网上虚拟店铺,但也包含了多年的劳动投入,拥有店铺价值。

    假如她并没有做什么违法的事,也没有违反什么规定,谁有权力查封它?

    损失由谁来承担且不提,大平台法务那里有的是办法对付她,董律师说的。昨天董律师也在,告诉她不产生损失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要发生这种事。

    可是这种事是她想发生的吗?她怀疑是竞争对手恶意投诉,何光甚至都查到是谁干的了。平台只反馈了一句有人投诉,正在处理中,但是根本就没有处理结果,也没有人找她查实证据。”

    王丰收:“这,这要看她和平台签的协议,董律师没告诉你吗?通常这种情况,平台拥有规则的解释权。”

    夏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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