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来的丝帘遮眼,将屋脊上的吉兽冲刷无尘。
宫中楼阁在雨蒙间若隐若现,奉容殿阶前的青砖同被溅起的雨水打湿,青光净亮,将檐角和人影照得清楚。
望向殿内朱红的抵柱,崔枕安正身立鹤姿立于殿内正中。
有宫人送茶入殿,正听见殿内金案之后,圣上声音突起,“此话当真?”
“是。”金案对面的崔枕安微微颔首应道。
案后之人望了他良久,最后浅笑一下,“你顶着雨一大早来就为了同朕说这些?”
崔枕安再提目,看了他父皇一眼,又重应一句:“是。”
昨夜自端云殿出来,崔枕安几乎彻夜未眠,晨起待昨夜残酒尽散,顶着雨便入了宫面见圣上。
说的不为旁的,只为恢复姜芙太子妃一位。
他挑挑捡捡只把姜芙和他之间的事与父皇说了个笼统,其中钟元一事只字未提,用意却只有一个,册立姜芙为太子妃。
“她竟不是细作。”圣上淡声感叹。
“从来都不是。”崔枕安笃定,“是儿臣误会她,虽我们分别两年,但我与她的婚约始终未散,论情论理这个太子妃她都当之无愧。”
昔日北境王,而今天子崔程之霜染鬓发,早不复当年雄势,不同于崔枕安的简截雷厉,他素以仁德治天下,虽明面上崔枕安是在同他商量,知子莫若父,这件事他一早便拿定了主意,亲自来此不过是为了讨一道旨意昭告天下而已。
他一言一行皆有他祖父的影子,照比自己优柔寡断时而难辨明非,倒让人欣慰。
自知千金难扭他的主意,圣上且道:“可是众所周知太子并无发妻,这旨意一下又该如何说明?”
来之前崔枕安便将这些事想了个周全,“父皇,儿臣想过了,就说太子妃姜芙当初是为了祈求北境百姓安宁,自愿入寺祈愿,如今天下已定,太子妃功得圆满,得以出山,恢复正名。”
果然不出崔程之所料。
一想到当初崔枕安提到那女子一副漠不关心的做派,崔程之倒从里面品出些旁的意味。
自己也曾是过来人,在此事上他不愿计较,且让他想如何便如何。
“既你心意已定,一切便都由你自己做主吧。”他一顿,“此事你也该当同皇后说一声才是。”
喜动未见变化,崔枕安的眉梢越挂了一抹亮色,痛快应下,“是,儿臣这就去办。”
自奉容殿出来,雨水不渐小反而渐大,由宫人撑伞顶雨到了惠贤殿才得知皇后正在礼佛。
崔枕安自是不便打扰,于是便来到后殿的湖岸亭中观雨。
小郑后酷
爱锦鲤,这潜池中养了各花色锦鲤成群,雨水砸在湖波中荡开无数圈水鳞,自食碗中抓起一把鱼食尽数扬入水中,三五成群的鱼儿飞游过来抢食。
自佛堂缓步出来,小郑后周身萦了檀香的静和之气,一串牙白菩提念珠还在指间拨弄,便听宫人来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方才见您在礼佛便一直等候,这会儿人正在湖岸边。”
“太子来了。”小郑后目珠微转,尤记得昨夜他在宴上喝了许多,本想着劝解几句,腾出空来想要劝他时人便走了。
宫人道:“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子殿下?”
“不必了,既在湖岸那本宫过去就是了,外面这雨下得正好,我也出去走走。”
款步而行到了湖岸亭时,遥见崔枕安正坐在鹅颈凭栏上观雨,小郑后目含温意行过去,“难得见你这么悠闲,怎么今日想起来看我?”
闻声,崔枕安的目光敛回,忙站起身朝小郑后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不必多礼。”小郑后声线慈和,永远不急不徐,顺眼瞧过去正探到他肩,见他黛蓝色的衣袍被水打湿尚有水珠扣在上面,抬手为他拂去,“听说这阵子你身子不好,仔细着凉。”
“多谢母后挂念。”
崔枕安为防有心之人窥探,一直报自己风寒未愈,除了府邸亲信,鲜有人之他心病深重。
小郑后与崔枕安的生母长相十分相似,几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性格南辕北辙,崔枕安生母早逝,在他的记忆中,生母是个十分刚烈的女子,火旺脾急,眼里容不得沙子,在她执掌内府的年岁,府中父皇的姬妾无一人敢造次。
而小郑后不同,待人永远谦和,并且将崔枕安视如己出,岁幼时崔枕安便更乐意与姨母亲近。
小郑后上下打量崔枕安一眼,似自己的儿子,越看越喜,拉着他的手坐下,两母子似拉家常,“这宫里啊,嘴多眼也多,方才听说你来了,我宫里的人倒同我说了些你的事儿,册立太子妃的事儿可是真的?”
这是喜事儿,并非见不得人,见她已略知晓,倒少了自己许多口舌,崔枕安只顾点头,眼波微动,带着几许难见的羞意,“是。”
“从前你父皇就与我讲说,你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若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这么多年一提到给你娶妻的事你都一一拒过,那时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你自己的小算盘,如今一见也算是被我说中了了。”
“听说她是沈齐的侄女?”朝事小郑后不懂,只知沈齐是前朝后宫亲眷,在朝为官多年,颇有些势力。
提到沈氏,崔枕安眸色一深,“她与沈家人不同。”
“我倒还没说什么,你就急着护上了?”小郑后歪头看他,忍俊不禁,“我倒好奇这是什么样的女子,哪日得空你带她入宫让我见见。”
“那是自然。”唇上几乎挂不住笑,只能轻抿唇角,看起来使自己与平日无异。
“对了,说起你的婚事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小郑后一顿,“当初我还有意将左长使家的
季姑娘指给你,见你一直不冷不热的我倒没敢轻易下手,如今闹这一场,那头反而不好交待了。弄得好似咱们皇家钓着人玩。”
“”
言外之意,若崔枕安有意,可将其纳为侧妃,此事也落得个圆满。
崔枕安聪敏过人,这其中深意如何听不出,且不答只作不知,“季玉禾不错,出身大家,倒是个可掌家之人,若母后觉着可惜,倒不如将她指给路行舟。”
小郑后也喜欢路行舟,可他平日那无形的作派也让人觉着头疼,“行舟就算了吧,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外名声可不太好,季玉禾那端方的姑娘那温吞的性子若嫁给他,只怕要让他给欺负死。”
“我瞧着你那堂兄崔初白也不错,他长你两岁,尚未娶正妻,先前在北境也得你父皇重用,前途无量。”
当初崔枕安一回北境便料理了几个不安份的堂兄弟,崔初白并不在其内,此人还算老实,崔枕安便没动他。
着实不愿在旁人的婚事上费心,于是便道:“这些母后安排便是,儿臣插不上手。”
他只关心他的太子妃是谁。
到底是长日无聊,小郑后除了礼佛之外最爱与这些小辈保媒拉纤,话头一提起,便已经开始喜滋滋的在心里盘算起来。
“对了母后,儿臣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你说便是。”
“当年许定年一案您可还有印象?”
一提此事,先前笑意挂眼的小郑后缓缓正色,虽笑未及时散去,却已显不自然,“问这个做什么?”
“前些日子无意理了些陈年旧案,正看到许定年一案,事关儿臣,可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倒很是模糊。”
“你也说是陈年旧事了,此事一发你才多大,不记得也属正常。”小郑后别过眼不再看他,只瞧湖中锦鲤鱼。
直觉逼近,许定年一事好似不止卷宗上记载的那么简单。
他伸手取过宫人手里的食碗奉到小郑后面前,才低低应道:“是啊,年岁太久了,我连母亲的样子都记不太清了,还好有母后在,见了您就像见了她一样。”
他像说笑似的,提起与生母相处的模糊场景总能眉眼一弯,“少时母亲待我严厉,常让我温书到深夜,背得不好便朝掌心打板子,现在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仍记得清楚。”
就手抓了把鱼食丢入湖中,一提亲情,也总能让心肠柔软的小郑后动容,“你母亲是严厉,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在姐姐眼中,这世上唯有你是比她命还重的。”
雨滴子由大转小,由小转为若隐若无的丝线悬在岸亭外,崔枕安目望远望湖心浮萍,心头疑惑更是深重
端云殿。
昨夜哭着哭着竟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衣衫规整身无异样,崔枕安不知何时离开。
只是哭的太惨,次日姜芙的头疼了一早。
透贝似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抠着手中的群青玉兰簪,惊魂难定,姜芙连早饭也没吃,只愣坐在铜镜前,一双眼肿的似桃,眼白上的红丝未退。
青玉面带喜色自殿外急急入门,一见了姜芙便先曲膝报喜,“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镜中照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姜芙木讷转头,见这殿中唯一能叫得上来名字的女婢青玉正欢喜。
“你说什么?”
青玉大张着嘴接下来的话尚未讲出,且见殿外一道长影入了门内,立即禁声。
“太子妃。”崔枕安眼尾含笑,一双幽瞳带着光彩,下巴微仰有隐隐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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