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的时候还整夜密切关注他有没有淅淅索索的动静。
周秀珍该做的都做到了,检查了他没有脑膜炎,也没有天天晚上打手铳。
那就只能寄希望于灵官渡的王婆婆。
于是,江一龙每天要化一碗符水喝。
江一龙只知道,在那么一天,梁小芳不是跟他开玩笑,她是真的嫁人了!
城里包来的大船,拉满通红的绸子,载着吹吹打打的锣鼓迎亲队,声势浩大去往堵堤村。他们要将堵堤村的梁家姑娘娶到城里。
水面上空流淌着喜气。
好多人都来看热闹。
众人看了半天,对着船上的新郎官、新娘子评头论足。
郝大麻子说:“这个姑娘胚子俊俏,找的男方又是城里有钱的,她真的命好,以后专门吃香喝辣!”
王顺子说:“新娘子好漂亮!不晓得跟她打钹是什么味道!”
于黑皮说:“你还敢想这个?你就算了啰,褦襶蛤蟆!不过新郎官也丑,他还戴眼镜,四眼狗。”
王顺子说:“这个新郎官四眼狗,命几好,天天可以亲新娘子!这个新娘子要是跟我打个钹,我少活三年都愿意!”
“那确实。”众人异口同声。
江一龙抿着嘴,没有做声。
江甲龙说:“你们少说两句。”
江一龙看着望了这边一眼就低着头抿着嘴的新娘子。新娘梳的头型是那么陌生,她脸上擦了粉打了胭脂,难掩些许的困顿。她目光没有鲜亮的色彩,整个人也少了曾让自己痴迷的青春气息。
江一龙看着四下拱手乐得合不拢嘴的新郎,新郎一刻不停的朝四面八方的人拱手,千恩万谢。
江一龙看着以前可能是自己岳母娘娘的那个女人,她正笑嘻嘻的从背后看着她现在的四眼狗城里女婿,眼神里满是满意。
别人商量好了,就没有自己商量的余地。木已成舟。
江一龙的耳朵里装的都是喜乐,却像被勾命的索缠上。他的脸苍白,笑容呆滞,了断生机。
她是真的不会再跟自己去长沙的下河街了。
江一龙慢慢垂下头,目光碎在波光中,像旋转的万花筒一样。
把鱼肉彻底锤碎,能重塑成为硬挺的鱼豆腐。
事物在极端混乱中,也会自发走向新的秩序。
几天后,江一龙丢失的三魂回了一魂。
人比之前的梦游状态要好一些了。家里的活,他主动承担的更多。
但是他没有笑过,就好像他天生不爱笑。
没事的时候,江一龙还是驾着小舟在水面上瞎晃荡。
又过了一阵。
有一天,岳阳楼下的水面上搭了个好大的台子。
江一龙听别人聊天说,那挂着的五个比箩筐还大的红圈大字,写的是「洞庭船歌会」。
台子今天刚刚搭好,活动还没开始。周围的人稀稀拉拉的。
这时,江一龙听到台子上有个女人在唱歌。
「情姐姐下河洗茼蒿
洗起那茼蒿满河漂
上游驾船哥哥呷了我的茼蒿水哟~
下游驾船哥哥呷了我的水茼蒿
我的哥~诶~
你不成啰~相思也要成痨~」
只闻其声,看不清人。
这人的嗓音比不上梁小芳的温柔细腻,倒也宛转悠扬,情意绵绵别具风味。
这首《洗茼蒿》的故事简单,没有《洗菜心》那样小奴家那样的铺垫、循序渐进。
洗菜心的小奴家,最后一句话想讲出来前,先要拐十八个弯。
唱法上,更没有《洗菜心》那样可以把听曲的情哥的后背弹麻、天灵盖弹飞的美妙弹舌技巧。感情方面也直白简单。情姐姐的爱就和茼蒿一样,赤裸裸的在水面上漂着。情哥哥就算是瞎了,看不到也能听到。就算是聋了,也能嗅到茼蒿独特的气味。
江一龙感觉有什么火,在烘他潮湿的心。
他心想:要是她再唱一遍就好了!
“喂喂?噗噗!音响师傅,我再唱几句试一下啊!”
那悠扬婉转的声音,停了又起。
她举着扎着崭新红绸子的话筒,真将《洗茼蒿》又唱了一遍。
江一龙听得如痴如醉。
江一龙赶紧又在心里许愿。
对方又唱了一遍。
三遍之后,那声音说:“可以了!”
江一龙赶紧又在心里许愿,这次等了许久,对方再也不唱了。
江一龙坐在在船板上,看着岳阳楼的方向发呆。
菜心虽好,却隔他千山万水。
远远的种在岸上的菜园子头里,要专人精心伺候,捉虫除草上肥,不是什么野猪子、江猪子可以拱得到的。
野茼蒿在水边上野蛮生长,随处可见。吃起来还带腥气。但是却合他的口味,是充饥的口粮。
他突然不去想《洗菜心》的「小奴家」了。
该是《洗茼蒿》的「情姐姐」跟他这样的情哥更合适的。
后面连着两天的洞庭渔歌会,开会那天,各路达官贵人、文人学士接踵而至。就连衣衫褴褛的讨饭的、卖唱的,也成群结队的向这处挤来。
唢鼓齐鸣,铳炮震天。
不止是岸上的人来听歌,渔民也都驾船来听歌,还有的是来报名唱歌的。他们唱歌是生活的一部分,参与洞庭渔歌会,得天独厚。
城外旱路尘扬一丈,水路河道浪飞八尺。
岸上人山人海,水上水泄不通。
真比过年还要热闹。
江一龙每天都来听歌。
总之,事事不遂人愿,后面也听到了有人唱《洗茼蒿》,可不是那个人唱的了。也不知道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对方唱过了,还是对方从此不唱了。
谁知这天,渔歌会快要结束了,江一龙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又唱了起来。
「三皮吔~芥菜哟呵~两皮呃~黄
你看~养女莫嫁驾船啰~郎
守噶好多生人寡来哟
晚间不晓得困噶好多半边床哟~
你看哟~
眼泪汪汪的进绣哟~房」
一曲唱罢,河岸上和水面上,全是欢呼喝彩,掌声雷动。
“养女莫嫁驾船郎,倒也是话。你若有好日子过,何必要来吃这苦呢?”
江一龙竹篙一点,目光就把岳阳楼的方向转到身后。
人山人海之中,会不会有一个嫁了人的小奴家在背后的河堤高处,明亮的眼睛在千百条渔船上找寻一个曾经熟悉的情哥哥的身影,无所谓了。
江一龙的三魂被这场渔歌会又拉回来一魂。
「流年似水。有的事情一下子过去了,有的事情很久也过不去。」
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洞庭湖区农业生产发生了深刻变化,八百里的洞庭湖年年围湖造田,裸露的滩头都开垦成了丰收的垸垄。
春天的故事,悄然发生在了岸上的人身上,一年一年的大丰收,让昔日的“鱼虾之会,菱芡之都”,成了“湖南熟,天下足”的“洞庭鱼米乡”。稻饭羮鱼,天下粮仓。
只不过,农耕的垸子围得多,留给渔民的就越发少了。湖水面积一年比一年小,如今怕是连八百里一半都不到。
不止耕地和湖水在此消彼长,岸上农民的生活也在日新月异。相比起以前那段难以启齿的岁月,现在可好了,家家都余粮富足,再没饿过肚子。
随着一日比一日凉,冬季悄然降临。
水位显著下降,原本芦苇荡和隐藏在水下的浅滩会显露出来。
每年这个时节,渔民们都会利用这一自然变化,在显露出来的河滩芦苇中搭建起临时的棚子。以便进行各种与渔业相关的活动,并作为短暂寄居的宝贵临时住所。
江一龙全家在芦苇荡里搭了个棚子。一家人起居饮食都转移到了棚子里,虽然风刮得呜呜的响,总体环境可比船上宽敞舒服多了,至少少了许多飘摇。
渔民没有秋收的庄稼,为赚嚼用钱,天气再冷还得下水。他们勒紧裤腰带,眼巴巴的望着,只盼快点开湖。
腊月初六,鞭炮齐鸣,终于开湖了,渔民们百舸争流,进入热热闹闹的冬捕期。
冬天的水上劳作不好做。
风是刮骨的刀,水是透骨的刺。
年轻的后生还不觉得,过了四十岁,连家船上不论男女,个个身上都有地方不舒服,变天就一身的风湿、关节痛。
江一龙还年轻,这些冰冷的风浪也不是第一遭,他真的无所谓。
他就像一条鱼,有水就能欢脱起来,精力无限。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起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基本上都成了小家,就感觉孤枕难眠。他想赶紧多赚点钱,能早日钉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船,打渔回来的时候有人帮自己洗茼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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