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自己会被吊打几顿?
第四天的清晨,江一龙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上次的麻石阶梯上,看到了鬼鬼祟祟蹲在那里张望的梁小芳。
“梁小芳!”
梁小芳眼圈通红地抬起头,做了个嘘的手势,上船之后就说:“快点!”
江一龙不敢耽搁,竹篙一点,小舟离岸。
“梁小芳,这几天都没看到你,你没出来?”
“梁小芳,你好像瘦了点,你怎么不讲话?”
“你妈妈还在生我的气嘛?
“你想我了吗?”
“你在家里学了新歌吗?”
“梁小芳,你上次跟我讲,想去长沙的下河街,你想什么时候去?”
江一龙时不时地发起话题,梁小芳始终背对着他坐着,一言不发。
到了江心,左右无人,江一龙搁下竹篙。
这种扁舟很小,走一步摇三摇,容易翻覆。江一龙他怎么走都可以。
他看到梁小芳泪流不止。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搭在梁小芳双臂:“小芳,你怎么哭成这样啦?”
“下河街我不去了。你以后真的也不要来找我了!”
江一龙不解:“啊?为什么啊?”
“你们船上的人,身上都有血吸虫病,我讨厌你!”
梁小芳将他坚实的臂膀推开,眼泪决堤。
“我……我……我没有血吸虫啊!”
“还有,我告诉你,下个月我要嫁到城里去了。我今后的婆家是街上开南食店的,我嫁过去日子比现在还好过。我们以后也是再也见不到了!”
“啊??你明明……你明明就……明明就喜欢我啊!怎么突然要嫁给别个呢?”
梁小芳咬着唇,不住地流泪,不住地摇头。
有的事就像落在流水上,去向不由落花决定。
梁小芳真的好想坐在江一龙的连家船上,当他的新娘子,跟着他去一趟他嘴里那天底下第一热闹的长沙下河街。
不就是三百二十里水路?
说走就走,现在出发,立刻马上。
从此以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船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生孩子,奶孩子,打鱼织网。
吱呀吱呀,一生在风浪里摇摇晃晃。
可她所受的教养,也让她做不出私奔的事。
她没法将自己母亲痛骂威逼,要死要活,拿着剪刀抵着脖子的景象说出来。
也没办法将自己民兵连长的父亲,罚跪自己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还直接将一枚手榴弹摆在饭桌上对她说:「再不跟他断干净,老子就把他连人带船炸沉!」的话说出来。
更没办法将她的奶奶跪在她的房门口,死死地抱着她的腿,哭喊着不撒手的事说出来。
如果自己真的离家私奔,什么是报答养育之恩、儿女尽孝的事先撇到一边,万一家里人真的急出毛病,做出什么偏激的事,她胆子小,后果她连想象都不敢。
梁小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想看着江一龙说话,可一看他,心就软了。她不得不挪开目光。只有伤了他的心,他也才会放开。
梁小芳平复了许久,说:“江一龙,我和你讲清楚。从今开始,你我要断了念想。我们从此是不可能的了,我们此生都不要再见了,一刀两断。”
江一龙问:“这就是你讲的卓文君吗?”
她不是卓文君。
她也做不到卓文君做的事。
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
可事到临头,却翻不过家人阻挡的这座大山。
心底一旦想起自己一走了之,可之后家人会如何,她心里面就酸楚难平,眼泪也会止不住地流。
江一龙又说:“有的东西是断不干净的。有句话叫:「抽刀断水水更流」,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梁小芳打断,直说:“我们如果再见面,我的家人会要我的命,还会要你的命!”
江一龙说:“那你再跟我唱一首歌。”
“好,我给你唱一首《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孤云一片雁声酸,日暮塞烟寒。
伯劳东,飞燕西,与君长别离。
把裤牵衣泪如雨,此情谁与语。」”
她唱的歌词是陈哲甫先生版本的,自己感动得哇哇地哭。
江一龙得了文盲好处,听不懂歌词,倒是不觉得如何凄苦。
他还说:“这首歌你只顾把自己唱哭了,我觉得不好听。哎,我划不动船,没办法送你回去。”
梁小芳急了。
头一回觉得江一龙还有这么不可理喻的一面。
她气道:“江一龙,你不要耍无赖!信不信我爸爸拿手榴弹把你炸死!”
江一龙盘腿坐在她对面,没好气道:“你爷老倌那大的本事,不去炸为非作歹的水匪,跑起来炸我?你晓不晓得水上的人日子好难?算了,炸我就炸我!我的命不抵钱,还没手榴弹贵。”
梁小芳说:“水匪?如今还有水匪?你放心,我回去就跟他讲!只炸水匪,不炸你!我求求你了,快些送我回去吧!要是又天色断黑才回去,我娘会剐脱我一层皮。”
“你再唱一首《洗菜心》。”
《洗菜心》是一首方言和花鼓曲调的湖南民歌,描写调皮活泼的少女怀春。跟以前梁小芳唱过的那些来自旧上海的《扁舟情侣》、《月夜觅芳踪》比,简直是土得没边。
可江一龙到了此刻,却只想再听她唱这一首土味的歌。
歌里有一句过渡句:「索嘚~依子浪当,浪嘚~索」。梁小芳唱的时候,舌头不知道在她嘴里是怎么弹的,弹得让他头皮发麻,弹开他的天灵盖,弹得他三魂七魄都跟着起飞。
“我现在没心思唱《洗菜心》。”
江一龙说:“我要听你唱,唱完我带你去下河街买戒箍子。小妹子与我结为啊婚呐~啊~”
“不唱。”
“那你也不准给别个唱。”
梁小芳感觉有点对不住人,说:“好。这首《洗菜心》我今后也不给别人唱。”
“还有,你记得不要在水上唱《牧羊曲》啊!洞庭王爷柳毅,最忌讳的是龙女曾受辱成为牧羊人,唱牧羊曲是要背时的!”
“好。”
江一龙说:“你也不能跟别个打钹。”
“江一龙!你得寸进尺!”
梁小芳气得发抖,狠狠地将他掀到水里。
落水之后,水里半天都没他的踪迹。
梁小芳慌了,大喊:“江一龙?江一龙?”
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从小舟另一边冒头。
“嘿嘿,死不这么快呢!”
梁小芳拿起浆板朝他脑袋比划:“你再乱讲,几个脑壳都不够砍!快点上来!”
江一龙湿漉漉地爬到小舟里。
两个人关系有了缓和,有了进展,也到了尽头。
等衣服干了,江一龙担心她爸爸真拿手榴弹来炸,将她送到了离她们村比较远的地方。
“你真的再也不要找我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这一世,我们两个的话,我都讲完了。”
梁小芳说完转身上了岸。
她心里想,她该讲的话讲清楚了,过完今天,她就要放下了。
看着她无怨无悔的背影,江一龙缓缓仰倒。
她想通了,放下了,没管他还没回过神来。
江一龙仰躺在小舟上。
云在散开,燕在别离,水在逆流,哎,阳光刺眼,万物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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