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正自策马,马背上的男人突然挣起来,竟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手足挣动,浑似条离了水的活鱼——马上狭小,再挣下去必定摔下去。姜敏忽一时戾气横生,抬掌重重拍在男人颈后。
男人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姜敏带着他又走了一程,耳畔不知如何尽是男人昏死前绝望的呼喊——虞府上下二百条性命。二百条性命就打发他一个人出来,连个接应的都无,眼下如此狼狈,带他回去,虞府未必有人有闲心管他死活。
姜敏四顾一回辨明方向,拨转马头驰到御街旁一处布店门外。叫门无人相应,姜敏懒怠再找地方,拔出佩剑一拨一挑除去门栓——屋里没有灯,灶炕冰冷,魏钟不在。
姜敏原想把这人交与魏钟便回去,眼下只得留下。将男人掷在地上,牵马去后院——后院是一个极大的马场,圈着数十匹神驹骏马。姜敏寻个空槽口给坐骑添了料,又去后头抱两块圆木走回去掷在炉中引燃。
慢慢火烧起来,驱走侵骨寒意。姜敏坐着烤一时,回头看向昏死的男人——男人连姿势都没动过半点,先时怎样掷在地上,眼下仍是怎样,死了一样。姜敏掷去火镰,走去攥住双足将男人拖到离火近处。
炉火烧得旺,屋里温度迅速升高。男人身上凝固的冰雪融在地上,又飞速烤干。男人慢慢恢复知觉,头颅挣动,不住辗转。他应是难受至极,昏沉中手足挥舞,手臂便往火膛上撞。
姜敏忙攥住。
男人猛地睁开眼,姜敏猝不及防便望进男人黑琛琛的眸子里。男人盯着她,目光慢慢下移,转向被她握着的手腕。姜敏如被火灼,连忙松手,走去后头提炉吊子过来煮水。
回来时男人已经爬起来坐直,缩着身体蜷在墙角,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姜敏道,看什么——我是你救命恩人。
救命男人缩着,呼吸又急又重,恩人
是。姜敏把炉吊子悬在火上,不是我带你回来,明日中京府尹收敛冻骨,你便是其中之一。
冻骨男人摇头,不会的——算命的说我命硬,轻易死不了。
你不是命硬,你是命好——姜敏哼一声,若不是遇上我,赁你多硬的命,逃不过冻死。
男人道,若不是命硬,怎么能遇上小姐他说话时收紧身体,怕冷一样蜷作一团,自言自语道,不怪他们一定要我去——谁有我命硬
去哪里
男人不说话,慢慢开始发抖,仿佛只一个瞬间便抖得跟筛糠一样,便低下头,面庞死死埋在环起的臂间。静夜里除了炉火偶尔一两下噼啪声,便是男人齿列撞击的格格声。
姜敏走去往柜中取一领棉袍掷过去,你穿这个。
不……不用……男人的声音闷闷的,一动不动,自顾自抖作一团。
姜敏看一时,拾起棉袍搭在他身上。男人哆嗦一下,慢慢仰起脸,姜敏此时才见他满面泪痕——发抖不是寒冷,竟是因为失去控制的哭泣。
姜敏怔住。
何必救我——男人道,索性冻死在那里,才是各得其所。
姜敏皱眉。
我冻死在安乐坊,她就不能不管——
谁不能不管姜敏打断,赵王便冷笑,她不管又怎样你这样的再冻死十个八个也是白搭,赵王至多被申饬两句。
男人怔住,一双唇抽了风一样哆嗦。
留得青山在。姜敏把自己的手炉塞在他掌中,这地方还算暖和,你感觉好些再回家。
男人攥着手炉,滚烫的热意从掌心涌入僵冷的心口,在那个坚硬的壳上用力撞一下,柔软的血脉曝于人前,尖锐的疼痛直冲胸臆。男人终于无法克制,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姜敏哪里经过这等场面僵滞地看一时,匆匆说一句我去烫些热酒,避去后头。足足过一盏茶工夫才敢回来,男人魂不守舍地坐着,怀里死死抱着手炉,眼神发直,盯着足尖前一点砖地。
远远更鼓又起——五更了。姜敏走过去,把烫的酒舀出一盏给他,吃一口暖暖。
男人接过,一言不发饮尽,慢慢吐出一口气,多谢小姐。挣扎着站起来。
姜敏问,你去哪里
赵王府。
你——姜敏难以置信,赵王夜宴正酣,哪有工夫理你,去做什么
我要去寻她……我还要去寻赵王,不能言而无信。男人走到门边转头,今日救命之恩恕不能报了——虞某不祥之身,日后亦不敢盼望再相见,告辞。板门应声合上。
姜敏走到窗边撑起一点窗扇,便见男人伶仃地走在漫天飞雪里,又慢慢消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