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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阳世之身,会有损她的阴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于他,尽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帮助下,为家族铺好一条青云路后,之后她不惜割腕自尽,然后以阴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谓名正言顺,不僭越合礼仪,所以此事被传为美谈。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丽府邸,灯火辉煌,一夜宴席,觥筹交错,通宵达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长袍,气势威严,高坐主位,身边是新娶夫人,小鸟依人。
    白骨剑客应该在这座山神府邸内,地位极高,只可惜它不过是一架骷髅,自然饮不得酒,一直肃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际,抬头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对白骨剑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离开大殿。
    威严男子冷笑道:"诸位,喜酒已经喝过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某些人喝罚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们当中不少人,竟然胆敢勾结一个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试图攻打我金璜府邸,真当我半点不知情吗"
    大门轰然关闭。
    男人转头对自己夫人温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凉手背,"莫怕。"
    他歉意一笑,感慨道:"这次是我亏待你了,一场婚宴给办成了这般模样,唉。"
    女子并不畏惧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难不成还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对我好一些便是了。"
    男子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除了白骨骷髅领着蓄势待发的一支府邸精锐,还有在别处休养生息的一伙人马,竟是练气士居多,两军汇合,离开这座前一刻还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杀那支试图在拂晓时分奔袭府邸的兵马,而大殿内,许多看似醉成烂泥的府邸辅官、鬼差,立即坐直身体,从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视眈眈。
    北晋边境线往北,不但山脉绵延,还有一座号称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岛,树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规模很大,香火鼎盛,一条湖中大妖自立为水神,北晋邻国朝廷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两百年来,那座水神府与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视,冲突不断,只是谁都没有实力离开自家地盘,绞杀对方。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水火不容的山水之争。
    胜者,必然打烂对方金身,毁去神庙,断绝香火。败者,就此沉沦,只要金身破碎销毁,意味着连来世都成奢望。
    两场大战,金璜府邸大殿内的虚与委蛇,和山坳外的狭路相逢,几乎同时揭开序幕。
    大殿内有金璜府君亲自坐镇,立即就有人见风使舵,磕头求饶,厮杀得零零落落,局势一边倒。
    山坳那边,一位披挂金甲、内穿墨绿长袍的男子,带着麾下数百湖中精怪,与山神府这方厮杀得惊天动地。
    那名悬佩锈剑的白骨骷髅,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虽然不复巅峰战力,可依旧杀气腾腾,在水妖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驾水中龙马拖拽的大车之上,手持一杆铁枪,篆文古朴,是一件遗留湖底的仙家法宝。
    它数百年来横行无忌,豪取强夺,所以虽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阴,更不被朝廷视为正统,但是境界修为犹胜府君,这次更是借着山神府君娶亲之际,笼络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贿赂,整体实力已经稳稳压过对方一头,这才敢离开大湖,率军上岸,势必要将那座金璜府邸一网打尽。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争,就看道行谁更高、谋划谁更远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钱,两人粗略吃过干粮,就开始赶路,有意绕开了金璜府邸的那个方向。
    陈平安一个箭步,飞快掠上一棵大树枝头,登高望远,脸色凝重。
    一场山神娶亲的盛宴,为何杀得如火如荼
    十数里外的一处战场,有金甲男子施展术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背脊上,手持铁枪。
    白骨剑客已经失去一条胳膊,哪怕他竭力厮杀,还秘密笼络了一拨练气士,可对上这头能够呼风唤雨的大水妖,它与众多府君扈从,仍是落了下风,只不过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一位金袍男子离开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门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涨,两丈,三丈,五丈,等到他来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纵身而跃,一下子就跨过了厮杀惨烈的战场,一拳砸在那头青鱼精怪的头颅之上。
    陈平安不再继续观战,飘落回地面,沉声道:"走了。"
    裴钱试探性道:"我好像听到了打雷声呢,耳边一直轰隆隆的。"
    陈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张早就画符成功的宝塔镇妖符,双指捻住,轻轻往裴钱脑袋上一拍,稍稍靠右边,不会遮住她的视线,提醒道:"只管赶路,它不会掉下来的,但是也别去撕它。有了它在,寻常妖魅鬼怪,见到你也会自行退避。"
    只是在此事,战场那边传来雷声崩裂的巨大嘶吼声。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哭丧着脸,有些腿软走不动路,颤声道:"我怕,脚不听话了,走不了。"
    对于那些她总觉得会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她是真怕,当下不是做样子给陈平安看。
    陈平安有些无奈,又拿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让裴钱拿在手里,"这两张符箓,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够庇护你。"
    裴钱瞥了眼在眼前晃荡的宝塔镇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张阳气挑灯符,抽泣道:"不然再给我一张吧,我两只手都可以拿着的。"
    陈平安只得再给她一张挑灯符,裴钱一手一张,走了两步,晃晃荡荡,还是没啥力气,吓得不轻。
    陈平安说道:"手上两张符箓,值好多银子,拿好了,额头上那张更珍贵,随随便便就能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大宅子,你要是能够自己走路,稳稳当当跟着我赶路,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一张。"
    枯瘦小女孩泫然欲泣,皱着黝黑脸庞,满脸委屈道:"不骗人"
    陈平安点点头。
    她深呼吸一口气,嗖一下就跑了出去,双臂摊开,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紧两张阳气挑灯符,额头上还贴着张镇妖符,很是滑稽。
    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没见着陈平安,立即转头哭腔道:"你倒是快一点跑路啊!要是咱们给逮着了,你块头大,肯定先吃你的……"
    陈平安抹了把脸,默默跟上。
    好嘛,裴钱这个名字没白取。
    这次枯瘦小女孩没敢偷懒,跑得飞快,也没喊累。
    陈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挂在腰间,与养剑葫一左一右相呼应。
    斜挎包裹,手里还拿着鱼竿,配合着裴钱的奔跑脚步,始终与她并肩而行。
    陈平安其实不担心安危,只要不身处战场中央,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裴钱步伐紧促,奔跑速度时快时慢,但是为了逃命,所有机灵劲儿应该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气跑出去了两三里山路,需知山路难行,远胜市井坊间,之后她没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陈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态前行,等到缓过来后,再开始撒腿奔跑,以此反复。
    这让暗中观察小女孩的陈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认,她的习武天赋很好。
    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
    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法不轻传一字一句,做不得师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状元巷旁边的那座武馆,教拳老师傅并非什么高人,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绝不可传授高深拳法,让弟子能够养家糊口即可。
    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
    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练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为非作歹,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还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就要杀人,高人居高位,弹指挥袖,对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终究有穷尽,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身体还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经筋疲力尽,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站在原地,开始伤心干嚎,泪眼朦胧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她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
    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
    陈平安蹲在她身边,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陈平安站起身后,她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泪花儿。
    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轻声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不管你。"
    小女孩使劲点头,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胆气,裴钱精神气就好了几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
    说完之后,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来来回回两遍,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
    陈平安呲牙咧嘴。
    趁着小女孩暂时卸下心房,陈平安笑问道:"你总觉得我有钱,就要给你银子,这是为什么我有没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一座金山银山,就一定要给你一颗铜钱"
    小女孩直截了当道:"对啊!干嘛不给我,你不是好人吗你给我几十两银子,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做好事呀。"
    陈平安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如果你很有钱,然后有一天我没有了钱,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
    她默不作声。
    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最后把一颗颗大银锭儿,全部捡回来带回家,全都是她的!
    收尸都不给你收。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可不敢当着面说。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不太可能了。
    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真是书上读出来的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挺讨厌。
    两人一时无言。
    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裴钱沉默了很久,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陈平安没说话。
    不远处山林震动,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不断传来树木折断声响。
    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鲜血淋漓,背脊上皮开肉绽,这头畜牲的背脊高度,就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它以人声咆哮道:"死开!"
    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他横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脚步。
    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竟是也改了路线,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
    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肯定粉身碎骨。
    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
    之后瞬间拔剑出鞘。
    一剑斩去。
    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心知不妙,刚要绕道,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
    砰然一声,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
    收剑归鞘,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背着小女孩继续前行。
    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也是伤痕累累,他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手中持有脚边这尊大妖巨擘的法宝铁枪,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虽然满腹震惊,却无太多畏惧,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脸色肃穆,抱拳道:"恭送仙师。"
    陈平安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笑着挥了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下次再有这种宴会,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虽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肯定会叨扰府君,与府君讨一杯酒喝。"
    福祸看似远在两端,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
    那位山神府君汗颜道:"本府受教了。"
    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把她放下来,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两对视。
    她一脸茫然,装起了傻。
    陈平安伸出手。
    她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陈平安手心,"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是实在跑不动了啊。"
    陈平安缓缓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小女孩哦了一声,默默走在他身边。
    铁石心肠。
    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可不好。"
    裴钱踮起脚跟,哎呦呦嚷着,"不敢了不敢了。"
    陈平安这才松开手。
    片刻之后,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
    小女孩眼眶通红,信誓旦旦道:"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数步,陈平安刚伸手,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
    她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赶紧停下哭声,站起身,畏畏缩缩向前走,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真是凄凄惨惨。
    陈平安不再管她。
    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陈平安愈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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