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李槐哼哼道:"屁咧,我看朱鹿这个傻瓜,就是喜欢上了你二哥,少女怀春,春心萌动,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诺,比那诰命夫人的诱惑,说不定更让她动心。"
  林守一冷笑道:"那她就真是又蠢又坏,无药可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了眼身边三人,想起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风景,鸡飞狗跳,鸡毛蒜皮,妇人骂街,背后坏话,什么都不缺,说道:"你们是读书人,懂得多,又是齐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所以跟我们很不一样,其实像我生活的地方,哪怕很多上了年纪的人,就跟船上那个县令和老人差不多,是不愿意讲道理的,要么只愿意讲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干脆不再磨砺狭刀,收刀入鞘,有些感慨,"不过这些人,别看他们不讲理,可有些人力气大,烧瓷烧炭就能赚钱养家,有些人庄稼活做得比谁都好,所以日子过得其实不差。还有比如给人接生、喜欢烧符水装神弄鬼的马婆婆,人坏得很,可这么坏的人,对她的孙子马苦玄,又好得很,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自己孙子。"
  陈平安笑道:"所以我要读点书,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李宝瓶突然站起身,在溪水旁边缓缓踱步,脸色凝重。
  最后这位红棉袄小姑娘突然开口道:"小师叔,你上次在船上的那个问题,我一直在想,现在我觉得想明白一点点了。你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忍住笑,"刚从你们那里学来一个洗耳恭听,现在正好用得上。"
  小姑娘气呼呼鼓起腮帮,最后有些埋怨道:"小师叔!"
  陈平安赶紧笑道:"你说你说。"
  小姑娘还没开始讲道理,就先为自己做铺垫伏笔找退路了,"我可能说得比较乱,小师叔你如果觉得不对,听听就好啊,不许笑话我。"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船上能跟那么大岁数的老人讲道理,为什么你就不可以你只管说,小师叔用心听着呢。"
  李槐撇撇嘴,拎着那只彩绘木偶胡乱挥动,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说说说,说话吵架从来不疼,打架才疼。"
  小姑娘先讲了三个说法,有点类似夫子讲学的开明宗义,提纲挈领,"我要讲仁义道德,乡俗规矩,王朝律法。"
  李槐立即有些头疼了,把心思放在那个精美绝伦的彩绘木偶上,想着哪天它能活过来跟自己聊天解闷就好了。
  林守一笑了笑,单手托着腮帮,望向站在溪边的李宝瓶。
  唯独陈平安竖起耳朵,用心听讲。
  小时候经常去学塾那边的墙脚根,偷听齐先生说书,让人草鞋少年始终有些怀念。
  "分别对应君子贤人,市井百姓,违禁坏人。"
  "君子贤人,读书多了之后,懂了更多道理,但是要切记一点,就像我大哥所说的,道德一物,太高太虚了,终究是不能律人的,只能律己!又故而立身需正,身正则名正,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除此之外,一旦独善其身了,若想兼济天下,教化百姓,大可以将自己的道德学问,像我们先生这样在学塾收弟子、传道授业。"
  "一般的市井百姓,只需遵守乡俗规矩即可。"
  "而王朝律法,专门针对违反乱纪,就是用来约束坏人的一条准绳,而且是最低的那根绳子,也是我们儒家礼仪里最低的‘规矩’。"
  陈平安虽然用心听,可觉得话都听得懂,可言语中的道理,始终没有成为自己的道理。
  难怪阿良说要多读书啊。
  林守一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的,皱眉道:"那是法家。"
  李宝瓶面对三人,斩钉截铁道:"法必从儒来!"
  林守一愕然。
  李宝瓶看到心不在焉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轻喝道:"李槐!"
  李槐仿佛回到了乡塾蒙学的岁月,被齐先生在课堂上一次次温声点名,本能答道:"到!"
  结果发现齐先生已经换成了经常揍自己的李宝瓶后,李槐悻悻然,觉得挺丢人现眼的,便继续低头摆弄木偶。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继续说道:"各有各的规矩,相安无事,世道清明,天下太平!君王垂拱而治!从而圣人死大盗止!"
  林守一又开口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是道家的说法吧……"
  李宝瓶眼神熠熠,大声道:"一法通万法通,天底下最根本的道理,必然是一致的!"
  她好像记起了什么,在三人之前缓缓而行,"我在学塾最后一堂课,是先生单独跟我说起‘天经地义’四字,经义是我儒家立教之根本……"
  李槐终于开口道:"先生没跟我们讲这个啊。林守一,你呢"
  林守一摇摇头。
  红棉袄小姑娘双臂环胸,气愤道:"你们一个先生讲道理不爱听,一个先生讲了东西不爱问,难道非要先生把他的学问塞进你们脑袋里去啊"
  李槐嬉皮笑脸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介意的,先生那么大学问,分我一点都够用一辈子啦。这样省心省力,还能少走弯路。"
  林守一自言自语道:"一法通万法通……若真是如此,确实需要自己找到那个一。阿良说的求精深而弃驳杂,也能对上了。"
  被李槐这么一打岔,李宝瓶像是又想到了别处,遇到了瓶颈,小姑娘有些难为情,对陈平安说道:"小师叔,我再想想啊,又有问题跑出来难住我了。"
  陈平安微笑着抬手伸出大拇指。
  小姑娘雀跃道:"讲得不坏"
  陈平安没有收回大拇指,大声道:"很好!"
  四人并不知道,原本暗中守护在不远处的那尊阴神,如同一个从油锅里爬出来的可怜人,浑身剧颤。
  但是福祸相依。
  这尊阴神先是漫不经心听着那些稚嫩的"讲学",然后就是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境遇,心神摇荡,魂魄分离,与修为高低成正比的一身浑厚阴秽之气,如同被一阵阵强劲罡风如刀削去,阴神一开始还不信这个邪,始终不愿后退一步,到最后实在是经受不住,一退再退,竟是退了数十里才略微好转,阴神不愿就此作罢,顶着那股无形的罡风浩然气,一步步前行,如一叶扁舟在江水滔滔之中,逆流而上。
  相传这座天下九大洲,儒家七十二书院里的那些正人君子,胸中一点浩然气,天地千里快哉风。
  与此同时,在这片山岭人迹罕至的百里之外,有一座辉煌如王侯宅邸的地方,一位身形曼妙却脸色雪白的红衣女子,本想点燃一盏白纸灯笼高高挂起,可是灯火点燃一次,就自行熄灭一次。
  这让她脸色变得有些狰狞。
  整栋恢弘宅邸,鬼蜮横行,阴风大振。
  她丢弃手中灯笼,缓缓升空,最终悬停在比屋檐更高的地方,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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