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站在门外,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没过多久,骂声戛然而止。
  然后陈平安看到那个家伙猛然推开自己院门,满脸惊慌,拴上门闩后,蹲在门旁,不断给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边。
  陈平安不明就里,但是猫着腰跑到孩子身边,蹲下后轻声问道:"顾粲,你做什么又惹你娘发火了"
  孩子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低嗓音道:"陈平安,我跟你说,刚才我碰到个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够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这么点大的碗,我亲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个时辰!那家伙刚才路过咱们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好像停了下来,该不是看到我了吧惨了惨了……"
  孩子双手比划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吓死宋集薪他爹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那个槐树下的说书先生"
  孩子使劲点头,"可不是,老头手上力气没几斤,连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孩子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我这次是真没骗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骗你,就让宋集薪不得好死!"
  陈平安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孩子立即闭嘴。
  门外有一阵脚步声,渐渐响起,渐渐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脸,脸色发白,显而易见,这个名叫顾粲的鼻涕虫,是真的被吓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问道:"陈平安,那家伙不会是去我家了吧咋办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着陈平安这句话,猛然起身,又颓然坐下,哭丧着脸道:"陈平安,我腿软走不动路啊。"
  陈平安站起身,弯腰扯住孩子的后领口,一手提拎着孩子,一手打开门闩,走出院子。
  孩子家离这不远,也就百来步路程,果不其然,顾粲看到那个老头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亲竟然还给那老头子拿了一条凳子。
  那一刻,孩子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所以他选择躲在陈平安身后,让高个子的顶上去。
  陈平安也没有让这孩子失望,有意无意护在他身前。
  当熊孩子顾粲握住陈平安的袖口,没来由就立即满腔豪气了。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凭空消失不见。
  顾粲立即又腿软了,整个人躲在陈平安身后,战战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草鞋少年,最后对缩头缩脑的孩子说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
  孩子在陈平安身后喊道:"还能有啥,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还有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别客气……"
  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平安。"
  陈平安领会她的意思,揉了揉顾粲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去。
  妇人眼神深处,对这个草鞋少年,隐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弃杂念,转头对老人问道:"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对于这份机缘,是要买,还是抢"
  老人摇头笑道:"买我可买不起。抢我也抢不走。"
  妇人也摇头,"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猛然挥袖,五指掐动如飞。
  老人喟然长叹道:"何至于此啊!"
  妇人脸色冷漠,讥笑道:"仙长以为这座小镇,能有几个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个天大决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现。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妇人虽然故作镇定,其实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顾粲招手道:"小娃儿,过来瞅瞅。"
  孩子望向娘亲,她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涟漪阵阵。
  老人笑道:"张嘴。"
  与此同时,老人随手一抹,便从孩子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
  双指虚捻,并未实握。
  孩子下意识啊了一声。
  老人屈指一弹,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当场,然后发现好像自己嘴中没有任何异样。
  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细看看有什么。"
  顾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极其微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终缓缓壮大,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
  脑子一团浆糊的孩子灵光乍现,惊呼道:"我记得它!是我从陈平安那边……"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怒容道:"闭嘴!"
  老人对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辈修士,为证长生,大逆不道。这点争夺,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紧张,该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该是那个少年的,也守不住。"
  这个叫顾粲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当这位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对其摸骨称重,自然就拎不动顾粲了。
  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则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不是自找死路吗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蝉,牙齿打颤。
  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陈平安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孩子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转过头,陈平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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