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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用语气愤懑骂了一句,"一个山巅修士,偏要学莽夫递拳,狗日的,脸皮够厚!"
    玄圃脸色愈发难看,阴晴不定,原来是那两位炼丹童子所化飞剑,在数千里之外毫无征兆地砰然而碎,两张残破符箓,在飘落坠地的途中,就像两个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获祖师敕令,只得乖乖谨遵法旨,竟是一路飞掠返回仙簪城这边,一头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只大袖。
    担任副城主的仙人银鹿可管不着这些小事了,狞笑道:"开门待客!"
    数以千计的长剑结阵,从仙簪城一处剑气森森的府邸,浩浩荡荡,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头颅。
    此外还有一条符箓长河,在山脚处攒簇升空而起,如一条世间最长的捆仙绳,试图裹缠住那道人的一条胳膊。
    银鹿冷哼一声,以心声传话一城各处仙家府邸,通知来此修道的各路世外隐士,都别傻乎乎看热闹,"大伙儿都别袖手旁观了,仙簪城真要被这头恶獠打破禁制,相信没谁讨得半点好。"
    只是那剑阵与符箓两条长河,再加上仙簪城众多练气士的出手,不管是术法神通,还是攻伐重宝,无一例外,全部落空。
    好像那个道人法相,根本不存在此方天地间。
    但是道人却可以出拳不停,结结实实落在仙簪城之上。
    那剑阵长河,从道人法相的头颅一掠而过。那条符箓长绳,只像只是在虚空中打了个松散绳结。
    仙簪城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注于布阵防御,大大小小的府邸,以及主道之上的座座牌坊匾额、楹联,处处宝光流转,熠熠生辉,照彻方圆千里之地。
    尤其是那些署书榜额,都是蕴藉道意的溢美之词,功德万古。天下雄关。坚不可摧。高与天齐。风水最盛。独一无二……
    都能够为已经足够牢固的仙簪城添砖加瓦,代价就是这些榜书蕴含的道法真意,随之渐渐消散,仿佛去与一城合道。
    城内大修士还祭出了几张符箓,巴掌大小的符纸,刹那之间大如山岳,或符箓灵光道意如江河倾泻,一同铺盖在城,如同为仙簪城穿上了一件件法袍。
    明明是白昼时分,却有一道道皎皎月光洒落在白玉阑干上,雕栏玉砌,月光似水,松影满阶,如梦如幻。
    城中那处瀑布附近,山中有木桥横空,有一位扶鹿之人,身后跟着一对挑担背箱的书童侍女。
    这位驻足桥中的老修士,先挥了挥袖子,将那些纷乱如雪的瀑布水花驱散,老者相貌清雅,看着那尊出拳不停的巨大法相,叹息一声,苦哉,自己不过是游历路过,来仙簪城访仙,花钱买几幅画卷的,怎么就摊上了这等千年不遇的祸事,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幅古色古香的岭上睡猿图,画卷被抛出桥外之后,从画中现出一头千丈高的老猿,一个踩踏虚空,高高跃起,迎向那尊法相的一拳,结果这头背脊有一条金线的拦路老猿,被那道人一拳瞬间打成齑粉。
    瀑布之巅,建造有一座榜书龙门二字的高耸牌坊,有两位隔水对坐弈棋的世外高人,一人正在作画,
    先画了几只鸟雀,妩媚可爱,栩栩如生,振翅高飞,笔下画卷之上雾气升腾,一股股山水灵气跟随那几只鸟雀,一同飘散四方,稳固仙簪城大阵。
    描摹山水,以形媚道。飞鸟一声云缥缈,千山万水共风烟。
    这位担任客卿的老修士,道号瘦梅,自诩平生无所长,唯有画到梅花不让人。
    另外一人投符入水,随即有一头庞然池鼋,缓缓浮水出面,它在以自身体重和本命神通,分别帮助仙簪城稳固山根和水运。
    城中种种奇景异象,都在城外那一拳拳过后,摇晃不已。
    哪怕仙簪城的灵气越来越充沛,又有出自不同修士之手的大阵,多如雨后春笋,层层道法加持仙簪城,可是依旧挡不住那一拳重过一拳带来的剧烈激荡,高城的震动幅度,越来越夸张,一些个境界不够的妖族修士,脸色惨白,个个惊悚,只能战战兢兢将身上的那些神仙钱,只要不是谷雨钱,连小暑钱都一并捏个粉碎,略尽绵薄之力,就为了仙簪城能够多出一丝一缕的灵气。
    道号瘦梅的老者感叹道:"这么高的法相,不说见到了,闻所未闻。"
    投符招来那头池鼋的修士点点头,"不光是高那么简单啊。这道人金身无垢,道德无漏,细看之下,又好似佛门无缝塔。"
    蛮荒修士,如果恢复妖族真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另类的"大道显化",类似一种大道洄游,此举利弊皆有,毕竟辛苦修行,就为炼形出个人身,所以一般情况下,哪怕是遇到了生死大战,不到迫不得已,必须拼死一搏了,妖族修士仍然不会轻易恢复真身,因为会损耗道行,无形中削弱自身道法。
    而相较于妖族真身,修士的祭出法相,禁制相对较少,不过法相有空洞、密实之别,就跟一块豆腐和一颗石头,当然不一样,而有些地仙修士,专门在法相一事上下苦功夫,故弄玄虚,用来震慑和吓退不明真相的敌对修士。
    眼前这一位从天而降的无名道人,莫名其妙造访仙簪城,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动手砸城,他
    的这尊法相,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了。
    只说法相一途,兴许占据蛮荒一轮明月的荷花庵主,与那位占据极多水运的曳落河旧主仰止,这两位才能够勉强做到这一步。只是前者已经身死道消,后者听说先是被重返浩然天下的柳七拦截在归墟附近,最终被中土文庙拘押在了大道压胜的火山之中。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疑惑道:"真是那个年轻隐官可他在城头那会儿,不才是玉璞境吗根据托月山那边传出的消息,那场议事之时,陈平安修士境界依旧,不过是武学境界,从山巅境变成了止境。"
    对面好友苦中作乐,一边不停画蛟龙符丢入水中,增加龙门水运,一边笑着打趣道:"要是隐官被留下做客,你可以自己去问问看。"
    "那顶道冠,瞧着像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信物吧是仿造之物传闻荷花庵主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不还是未能做成此事吗,次次功亏一篑荷花庵主都不行,咱们蛮荒天下谁能做到这等壮举"
    画符修士瞥了眼道人头顶的莲花冠,无奈道:"真相如何,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吧。万一咱们合力都保不住仙簪城,万事皆休,境界悬殊太多,那道人随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咱们这些蝼蚁。"
    "可如果仙簪城能够扛下这份浩劫,风波落定,就又是一桩足可传诵千年的山上美谈了。"
    "再说你之前不是专程游历剑气长城,为年轻隐官描摹过一幅山水画卷吗瘦梅兄,你这会儿其实可以赶紧烧香,祈求城外那人正是陈平安才好嘛,说不定你凭此还能有那一线生机。"
    "好的好的,到时候我帮你一起求求看。"
    端坐龙门两边的老修士,身形跟着仙簪城摇晃不已,两位老友相互开着玩笑,只是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在苦笑。
    "对了,这家伙前前后后总共递出多少拳了"
    "差不多得有二十五拳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只能祈求那个斐然,正在赶来仙簪城的路上了。"
    就在此时,牌坊楼龙门匾额那边,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是一口最地道的蛮荒大雅言,"我那位斐然兄,也要来仙簪城做客"
    一位青衫客背长剑,双手笼袖,就站在上边,低头笑望向那位道号瘦梅的老修士。
    既然身负十四境,就可以做到类似阴神远游出窍的事情了。
    所以说,修行登高还需勤勉啊。
    在出拳之前,陈平安其实就已经秘密潜入了仙簪城,一路游历,如入无人之境,四处寻觅那些大阵中枢,却也不着急动手。
    城外那尊法相头顶的莲花道场之内,陆沉蹲在地上,伸手捂住脸,唉声叹气,突然开始不期待陈平安游历青冥天下了。
    两位修士同时猛然抬头,脸色惊骇不已。
    无瑕无垢之躯,天人合一之气象。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呆呆望向那个未戴道冠、未穿道袍的青衫客,面容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毕竟那么高一尊法相,如今就杵在城外呢。
    只见那位青衫客,屈指一弹。
    先前那位不断画符投水的仙簪城客卿老修士,身躯魂魄连同金丹元婴,如一粒黄豆当场炸开。
    青衫客笑眯眯道:"问你话呢。"
    老修士闭嘴不言,束手待毙。
    陈平安好像改变主意了,笑道:"你回头帮忙捎句话给我那位斐然兄,就说这次陈平安做客仙簪城,好巧不巧,这次换成我先行一步,就当是早年黄花观的那份回礼,之后在无定河那边,还有一份贺礼,算是我庆祝斐然兄荣升蛮荒天下共主。"
    老修士呆滞无言,喃喃道:"你真是隐官陈平安!"
    可惜对方身形一闪而逝。
    城主玄圃,哪怕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却根本没有想要亲自动手的欲望,不是不想亲自退敌,而是根本不敢出城送死。
    捉对厮杀一事,玄圃实在不擅长。
    玄圃在城外那厮递出二十拳后,面如死灰,照这个架势,不用十拳,就要真的破城了,玄圃一咬牙,直奔仙簪城祖师堂,悬三幅挂像,居中是女子画像,年轻相貌,姿容绝美,头别一枚白玉道簪,其余两位,分别是仙簪城的第二、三任城主,每幅挂像之下,摆有不同的供桌,都搁有一只香炉,那位女子开山祖师除外,供桌上还搁放有两盏油灯。
    玄圃在一一敬香之后,还从袖中摸出两只瓷瓶,开始添香油,两瓶香油,是那不同寻常的金黄色泽。
    玄圃在敬香、添油之后,沉声道:"第四代城主玄圃,恳请师尊、祖师降真庇护。"
    一幅画像所绘老者,毛发若戟,挂像表面涟漪阵阵,有冷笑声渗出,开口与玄圃问道:"比那朱厌如何"
    玄圃面容惨淡,低头弯腰,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师尊,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外那幅挂像,辈分更高,是个老妪模样的女修,画像中手捧拂尘,她沙哑开口,"莫不是某位应运顺势出关的老王座"
    玄圃颤声答道:"回禀祖师,徒孙暂时还不知对方根脚,只敢猜测对方好像不是蛮荒修士。"
    仙簪城为这两位祖师添油一事,至多三次机会,之前朱厌登门,已经各自用掉了一次,加上今天这次,就意味着如果再有一次降真过后,两位处心积虑谋划退路、隐匿在阴冥秘境中辛苦修行的祖师爷,恐怕就再无一丝一毫的机会返回阳间了,所以不是玄圃心疼那两瓶价值连城的金色香油,而是这两位仙簪城祖师爷会心疼自己的大道性命,如果真有第三次,玄圃如果还是当这个敬香添油的城主,即便两位祖师护得住下一场浩劫中的仙簪城,反正玄圃肯定护不住自己的命了。
    那老者一步跨出挂像,大笑道:"那我就去会一会这个好死不死的家伙。"
    三炷香之内,他都可以留在阳间,不用担心被那些难缠至极的阴冥官差找到蛛丝马迹。
    只是这位玄圃师尊,身形才刚刚落地祖师堂,门槛那边就多出了一位青衫长褂的背剑外人,肩靠大门,双手笼袖,笑脸灿烂,"不曾想还有两条漏网大鱼,仙簪城的待客之道,实在让人受宠若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常来。"
    那老妪立即以心声告知其余两人,"速战速决,我们合力斩杀这尊阴神!"
    被仙簪城大阵隔绝天地,就算是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王座大妖,以阴神出窍之姿站在此地,就需要同时面对三位飞升境修士。
    就算对方是一位不知名的十四境大修士……仙簪城也有些许胜算!前提是不让这尊阴神与城外道人的真身、法相汇合。
    电光火石之间,陈平安就已经悄无声息出手,将两张供桌上的香炉连同油灯一并打翻,尤其是油灯内的金色香油,分别笔直一线掠入画卷之中,笑眯眯道:"乖乖滚回去。"
    那老妪尖叫一声,迅速退回画卷,大袖一卷,阴风滚滚,竟是犹然无法将那条金色长线悉数打退,一旦来自阳间的金色香油,在那修道之地哪怕出现一滴,都会是大日升空的景象,那还躲藏什么,她只得狠下心来,丢出那把拂尘,才堪堪不让一滴金色香油进入画卷,与此同时,她竟是伸手一抓,属于她的挂像画卷瞬间并拢,再好似从一处漩涡中伸出一只干枯手掌,飞快攥住卷轴,最终被她一并带去阴冥,竟是连仙簪城最后一次请神降真的机会都给打消了。
    而那个老者到底是动作慢了一线,显然不如师尊经验老道,虽然拦下了那条金线,但是画卷却被那个青衫客伸手抓在手里。
    玄圃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陈平安望向那个仙簪城上任老城主,"要么三炷香之内,与我打生打死一场,等到你身形消散,我就请玄圃敬香添油,咱们再继续叙旧。要么你亲自动手,打杀这个差点欺师灭祖的弟子,玄圃一死,仙簪城估计就再无谁知晓降真之法了,那么我手里这幅画卷,当然就成了一张不值钱的废纸。"
    陈平安扬起手中画卷,轻轻摇晃,"怎么说"
    那老者挥挥手。
    玄圃吓得肝胆欲裂,"师尊,切莫中了这厮的离间计,师徒联手,犹有胜算……"
    但是那位仙簪城的老祖师,甚至懒得与玄圃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弟子废话半句,直接就是一记本命术法凶狠砸向玄圃,同时向那位缓缓离开祖师堂大门的青衫客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衫剑客停下脚步,当他转头望去,面带笑意。
    还有一双粹然至极的金色眼眸。
    祖师堂内那位老祖师,噤若寒蝉,立即不再多嘴询问什么,只管速速打杀玄圃,解决掉这个确实该死的后患。
    屋内师徒二人,师承一脉,都很知根知底。相对而言,还是玄圃吃亏太多,毕竟师尊在那边修行鬼道千年之久。
    还不到一炷香,很快一座祖师堂就被师徒二人联手拆掉了。
    飞升境大修士玄圃,仙簪城的现任城主,就这么死在了自己师尊手上。
    陈平安闲来无事,确定玄圃身死道消之后,随手将手中那幅挂像丢出,去了趟山顶炼丹之地。
    先前最后一眼,陈平安其实不是看那对反目成仇的师徒,而是那个挂像上头别道簪的仙簪城开山祖师,画像女子似开天眼,看了眼那一袭青衫背影,她幽幽叹息一声,好像如见故人,又似乎不太确定对方的身份,然后一幅画卷就此自行燃烧殆尽。
    陆沉蹲在道场之内,揉着下巴,如果说落魄山年轻山主,剑挑正阳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剑斩托月山,在练手。
    那么今天不急不缓拳撼仙簪城,怎么像是为了将来对白玉京出手而热身南华城岂不是要被殃及池鱼
    于是陆沉又开始不期待陈平安尽早跻身十四境了。
    而城外。
    陈平安以学自浩然武夫崔诚的神人擂鼓式,摧破蛮荒天下第一城。
    同一拳招,拳拳递出,仿佛拳意叠加无止境。
    以仙簪城为中心的万里山河,都感受到了那股那种无数闷雷在大地之下、在人间高处同时炸开的震动。
    一拳彻底打穿仙簪城的山水禁制,那道人法相的拳头,终于触及高城真身所在。
    再一拳递出,道人法相的大半条胳膊,都如凿山一般,陷入仙簪城。
    第三拳,直接打穿整座仙簪城,整条胳膊横亘在城中,再一臂来回横扫,一座天下第一的高城,就被打成了两截。
    倾斜倒塌的上半截高城,被道人法相一手按住侧面,使劲一推而出,摔在了数百里之外的大地上,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至于留下的那半座高城,道人法相双手十指交错,合拢一拳,高高举起,迅猛砸下,打得半座城池不断深陷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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