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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难得离开牢狱一趟,出去透口气。
    白发童子很快现身,撺掇着年轻隐官去那刑官修道之地瞅瞅,说那边宝贝多,都是无主之物,随便捡。
    瞅瞅就瞅瞅,不捡白不捡。
    陈平安在化外天魔的领路下,来到了那条溪涧,有些神色恍惚,仿佛身在家乡,要去捡蛇胆石。不过少了个大箩筐。
    白发童子简直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耳报神,与陈平安详细说了两对主仆的近况,说那幽郁是个小痴子,学什么都慢,比起老聋儿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没法比。说那杜山阴练剑资质倒是不错,运道更好,可惜是个大色胚,这些个货色,都能够成为老聋儿和刑官的主人,他实在是替隐官爷爷伤心伤肺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不远处的溪畔,有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
    陈平安凝神望去,只觉得不可思议。走遍江湖,见过那些以匾额、香炉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见过崔东山的虫银,还真没见过眼前两位女子。
    白发童子赞叹道:"隐官爷爷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分别是那金精钱和谷雨钱的祖钱化身。那杜山阴就万万不成,只瞧见了她们的俏脸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郁更是可怜,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隐官爷爷,真豪杰也。"
    捣衣女子抬起头,捋了捋鬓角发丝,朝陈平安微微一笑。
    浣纱少女见着了年轻隐官,一根手指抵住脸颊。
    陈平安拱手还礼。
    白发童子跺脚道:"隐官爷爷唉,它们哪里当得起你老人家的大礼,折煞死它们喽。"
    陈平安置若罔闻,一边走向茅屋那边,一边思量着钱财事。
    金精铜钱,大骊就有三种,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曾经是进入骊珠洞天的买路钱,陈平安半点不陌生,毕竟第一拨山头,就是靠着几袋子金精铜钱买来的。大骊王朝卖给各路仙家势力的三种金精铜钱,相传是墨家帮忙宋氏先打造出了三种制范母钱,品相最为精良,是最头等的极美品,然后才大规模炼制开来。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寻常铜钱的雕母钱,都是许多山上仙师的心爱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购的大珍。
    连同金精铜钱,朝廷发行新钱,连同山上雪花钱、小暑钱和谷雨钱在内的三种神仙钱,在雕母钱之上,皆犹有一种祖钱,
    雪花钱的祖钱,自然是被皑皑洲刘氏珍藏,但是小暑钱和谷雨钱的祖钱下落,一直没有确切说法,不曾想谷雨钱的祖钱,竟然被刑官收入了囊中,还有了这般机缘,得以显化为人。
    世间有灵众生,只要幻化人形,无论根脚是什么,开了灵智,皆是大道造化,那就可算是登山的修道之士了。以礼相待,肯定无错。
    少年杜山阴,今天闲来无事,站在葡萄架下,远望着两位客人。
    白发童子还在为自己的"隐官爷爷"打抱不平,与陈平安并肩,却是倒退而走,伸手指着那两个每天就只会捣衣浣纱的女子,"放肆放肆,现行现行。"
    捣衣女子和浣纱少女,原本与乡野美人无异,在化外天魔言语"现行"二字之后,竟是异象横生,肌肤分别呈现出金黄、幽绿颜色,隐约有文字浮现,尤其是浣纱小鬟的额头,如开一扇小巧天窗,估计是她诞生之时,字口如斩、刀痕犹存的缘故。
    不过她们都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捣衣浣纱。
    白发童子轻声道:"世间祖钱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两者皆成精,然后成了眷侣,啧啧啧,那可就是千载难逢的福缘了,钱生钱,隐官爷爷,你只要答应带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帮你从刑官剑仙那边讨要她们,往后到了浩然天下,马不停蹄,瞪大眼睛,帮你老人家去寻觅她们的道侣!如何"
    陈平安说道:"不如何。"
    剑仙刑官身在茅屋内,哪怕隐官登门,却没有开门待客的意思。
    陈平安本就是来散心,无所谓刑官的态度,只要不挨上一记剑光就成。
    杜山阴行礼道:"拜见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随意。"
    杜山阴记起一事,一拍脑袋,去取了两袋子金粉过来,先递出一袋子,"恳请隐官大人收下。"
    陈平安真就收下了。
    杜山阴又递出一袋子金粉,"再恳请隐官大人说个山水故事。"
    白发童子笑容玩味。
    陈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即便你将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刑官之主,也别再做这种事了。"
    杜山阴仰起头,神色自若,"敢问为何"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与少年擦肩而过,挪步去欣赏那些悬在空中的五彩花神瓷杯。
    白发童子跳起来拍了一下少年肩头,说道:"可造之材,再接再厉!我这位隐官爷爷,是在嫉妒你的福缘深厚。得意忘形,对于修道之人,本就是个褒义说法。"
    杜山阴咧嘴一笑,"说笑了。"
    白发童子疑惑道:"你怎么半点不怕我"
    杜山阴心念微动,一抹剑光骤然悬停在少年肩头,如鸟雀立枝头。
    杜山阴说道:"刑官大人将此物赠送给我了。"
    白发童子立即说道:"就凭这个,我以后喊你爹!"
    杜山阴刚有些笑意,蓦然僵住脸色。
    陈平安正在仰头凝视一只花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劲儿拱火吧。"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高大少年的背影,"在你规矩之内,为何不敢出剑。"
    杜山阴转头笑道:"在我眼中,你们都是得道高人,嬉戏人间,半点不过分。"
    陈平安一笑置之,继续打量起那只瓷杯,那首应景诗,内容绝佳,就笑纳了。
    白发童子问道:"杜山阴,刑官大人,有没有叮嘱过你,将来学成了剑术,若是有机会游历浩然天下,务必杀尽山上采花贼是不是一口气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宝比如其中就有那本专写神仙二字的神仙书只是在你心底,却在遗憾那两个大小婆姨,没有一并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没事,刚好我家隐官爷爷对她们没想法,我帮你向刑官化缘一番,不用谢我!唉,算了,我这么一说,你对她们的念想,便浅了,总觉得她们已是隐官大人弃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们就没有那么神仙风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隐官爷爷一头,对也不对放心,这是人之常情,无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顶,就该是你这般,见之取之,不喜弃之,厌之碎之,爱之夺之……"
    杜山阴心中悚然,脸色越来越难堪,就只能默不作声。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什么。
    机缘给得太多,半点不考虑接不接得住,给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只是陈平安转而再想,说不得这般心性,才是杜山阴的大道根本所在,谁说成就之高低,只在思虑之深浅。
    何况阿良说得对,管什么,顾什么,管得着吗,顾得上吗。
    白发童子有些兴高采烈,自己唧唧歪歪了这么多,茅屋内的刑官都没吭声,好兆头。不愧是万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与隐官爷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啊。
    他走到陈平安身边,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张白玉桌,"宝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书,已经是杜山阴的了。书里边已经养出了一堆的小家伙,绝非寻常蠹鱼能比,个个老值钱了。"
    陈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边,随手翻开一页书,书中皆是字体各异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白发童子小声问道:"都没跟杜山阴打声招呼就看书,隐官爷爷,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翻书,寻找那蠹鱼的踪迹。
    书中蠹鱼,李槐好像就有,只是不知道如今有无成精。
    白发童子嘀嘀咕咕,"隐官大人肯定不至于个小白痴较劲,到底为啥,难不成心境又是变了一变还是故意唬我的,骗我那把短剑来着"
    陈平安翻完一本书也没能瞧见所谓的"小家伙",只得作罢。
    古书记载,有个蠹鱼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蠹鱼入经函道书之中,久食神仙字,则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涌,妙笔生花。
    一个是文人笔札的泛泛而谈,一个却是山上练气士的口口相传。
    只是所谓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鱼之前身,是一种壁鱼,只生于书香门第,隐匿于笔筒、砚台或是灯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凿凿,只要以昂贵信笺书"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会有壁鱼潜入,食尽碎纸,就有希望成长为蠹鱼。
    白发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子在书上写个酒字,醉死你们这帮小王八蛋!"
    陈平安定睛一看,只是书页某两行"神仙"字之间,不断出现一位位指甲盖大小的小家伙,从不同书页"翻墙"而来,从高到低,病恹恹蹲在书页间,可怜兮兮望向他和白发童子。
    陈平安笑着说句"打搅了",就轻轻合上书籍。
    白发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盖书籍,解释道:"蠹鱼成仙后,最好玩了,在书上写了啥,它们就能吃啥,还有种种变幻,比如写那与酒有关的诗词,真会醉醺醺摇晃晃,先写妙龄佳人,再写那闺怨艳词,它们在书中的模样,便就真会变成闺阁怨女子了,只是不能长久,很快恢复原形。"
    白发童子随手翻书,大概是面子大的缘故,每翻一页,小人儿们就跟着飞奔而至。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如果写那屎尿屁"
    小人儿们一个个呆滞无言,只觉得生无可恋,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白发童子伸出大拇指,大声道:"隐官爷爷的奇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后遇到了小说家的祖师爷,一定可以臂言欢,相见恨晚!以后跟随隐官爷爷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纸福地走一遭!"
    陈平安坐在石凳上。
    白发童子不再管那本书,指向那条其实属于无源之水的溪涧,"这是极其罕见的水中火,似水实火,隐官爷爷可以拿来炼化为最后一件五行本命物。陈清都不小气,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帮忙搬去行亭那边。"
    陈平安无动于衷,起身道:"不请自来,已经是恶客了。"
    陈平安一走,白发童子只好跟着。
    与那杜山阴厮混,有个屁的意思,还是跟着陈平安,惊喜不断。
    比如今天拜访,面对那座茅屋,年轻隐官来时未行礼,去时没告辞。
    白发童子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隐官爷爷,今天有些不同,心扉开合,真正随心,松弛有道,可喜可贺。"
    双方徒步而行。
    显然年轻隐官并不着急返回牢狱。
    陈平安笑道:"是想要通过那条溪涧,达成心愿何必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白发童子问道:"直说就能成"
    陈平安说道:"当然不能。"
    讲礼数,重规矩。
    龙窑学徒也好,远游的泥瓶巷少年也罢,只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个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该做的事情。
    管事的隐官,卖酒的二掌柜,问拳的纯粹武夫,养剑的剑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说不同话。
    归根结底,当然还是同个人。
    白发童子哀怨道:"我的隐官爷爷唉,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随即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陈平安说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还是看有无人心多些。"
    白发童子嗤之以鼻,"一个人,心怀鬼胎,不还是个人。"
    陈平安说道:"菩萨心肠,也还是个人。"
    行至一具远古大妖尸骸处,横亘如山。
    "走你!"
    陈平安重重跨出一步,蓦然出拳,尸骸腐朽败坏,早已称不上坚韧,故而被一拳随意凿出条"山谷"道路。
    白发童子拍手叫好。
    陈平安斜眼这头看似顽劣的化外天魔,缓缓道:"那头狐魅的哀婉故事,实在没什么新意。若是写书卖文,很难挣着钱。"
    游历四方,见过那狐仙撞钟,女鬼挠门,一个扰人,一个吓人。
    也见过雀在枝头听佛法,老鬼披蓑骑狐,唱《盘山儿》。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没事,我再改改。"
    然后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场,也无甚新意。"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猜出你们的根脚了。"
    仰头望去,似乎是在看着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加上西方佛国的镇压之物,算不算另类的一气化三清"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自顾自笑了起来,"落魄文人,无非是做幕、教书和卖文三事。"
    当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隐官,在街头巷尾说那山水故事,卖印章、扇面,三事凑齐了,可惜都没能挣钱。
    白发童子无精打采。
    陈平安拔地而起,一袭青衫,直直冲入云霄,然后御风而游云海中,双袖猎猎作响。
    其实如今御剑之外,勉强御风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纯粹真气支撑,并且消耗极快。
    分别祭出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悬停各处。
    在云海之上,纵身一跃,每次刚好踩在飞剑之上,就这样四处飘荡。
    白发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陈平安收起了四把飞剑,一个后仰倒去,笔直坠向大地。
    犹有闲情逸致,瞥了眼远处的那条纤细溪涧。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陈平安就那么直不隆冬以脑袋撞入地面。
    在云海之上的白发童子心神微动,有些讶异,蓦然抬头,只觉得天地变色。
    片刻之后,这头化外天魔站起身,气势浑然一变,得了陈清都的"法旨",终于展露出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该有的气象。
    从云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挥袖云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轮明月悬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一掌拍碎水中月。
    天地又变。
    白发童子已经身形消逝。
    刹那之间,云海滚滚,然后好似被人随手搅出一个巨大窟窿,隐约之间,可见一位身形模糊的云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然后又有金身巨人缓缓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陈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头望去。
    狠狠吐了口唾沫,双手卷起袖管,却又重新摊平。
    一位白衣年轻人,出窍远游,与青衫年轻人并肩而立后,感慨道:"久在樊笼里,委实不痛快。"
    陈平安微笑道:"说人话。"
    白衣阴神大袖飘摇,十分逍遥,眼神炙热,大笑道:"干他娘啊!让他们给老子磕头!"
    很好。
    这就对了。
    不愧是我陈平安!
    大地轰然震颤。
    一袭青衫直去云海。
    武夫以拳问天。
    随后白衣阴神扶摇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无数飞剑,一起去往云海。
    剑客问剑云上仙人。
    ————
    剑气长城以北,剑气长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运疯狂流窜,遮天蔽日,好像在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拳在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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