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青年宫是一座东西欧风格结合的白色建筑。
建设初期,由于经费紧张,叶满枝和同学们曾响应共青团市委“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号召,一起到工地上义务劳动了一个多月。
今天还是她第一次参观自己的劳动成果。
在门口检票以后,先去楼上看了舞厅、游艺厅、展览厅,又在几位苏联舞蹈家的巨幅宣传画报前徘徊许久。
直到临近约好的见面时间,她才终于停止闲逛,呼出一口气,排队走进了剧场。
观众席已经坐满大半,叶满枝环顾四周,没能发现穿军装的绿色身影,只好按照票根寻找自己的座位。
一楼,8排16座。
照进观众席的灯光并不明亮,她握着票根,一步一个台阶,数到了第8排。
正要按照座椅靠背上的数字寻找16号时,不期然与过道旁的男同志对上了视线。
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片刻,而后起身确认:“叶满枝同志?”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特有的温和。
叶满枝只觉一片阴翳从上方笼罩下来,仰头看清对方面容后,她攥了下手心,微笑打招呼:“吴团长您好,久等了吧?”
“我也刚到,”吴峥嵘错身让开位置,“请坐吧。”
他今天用衬衫西裤替代了严肃的军装,目光克制有礼,外表英俊斯文,不明底细的人见了,八成会将他错认成大学里的年轻教授。
只不过,没上膛的枪依旧危险,入了鞘的刀照样锋利。
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太过深刻,叶满枝面对看似温和的吴团长时,神经一直紧绷着。
尴尬宛若滴进清水里的墨汁,在两人间晕染蔓延。
气氛一时竟有些冷场。
瞥见她放在腿上的手,正不安地交握在一起,吴峥嵘默然片刻,递给她一张类似请柬的卡片。
“这是今晚的节目单,可以先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节目。”
叶满枝目光快速掠过其他观众,没见到谁手上还有节目单,不由问:“吴团长,您从哪里拿的节目单?”
她也想要一份留作纪念。
“跟工作人员要的,这种大型演出一般都会准备节目单。”吴峥嵘语气随意,“你留着吧。”
叶满枝连忙礼貌道谢,眼睛自然弯出好看的弧度。
她的相貌随了出身江南的姥姥,柔和圆润,漂亮但没什么攻击性,有些澄山净水的味道。
不说话的时候,俨然一个气质恬静的小姑娘。
是以,对于媒人称赞她“知书达理”“温柔乖巧”,吴峥嵘在见到本人后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其实自从他被调回滨江工作,祖父已经帮他物色了十余位适龄女同志。
气质上与身边的小叶同志近似,有着吴家媳妇一脉相承的贤淑柔顺特质。
温柔贤惠的姑娘没什么不好,但他并不准备再给吴家增添一位看丈夫眼色行事的媳妇了。
故此,只与世交家的女儿见过一面,吴峥嵘便不再应付这种千篇一律的相亲。
未曾想老爷子居然背着他找到单位,请党组织出面替他解决个人问题。
而组织上为他安排的联谊,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政治任务,不好无故推脱……
吴峥嵘侧目看向身边的女同志,对方正垂眸研究那张仅有一页纸的节目单,波浪似的马尾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和精巧的下颌。
故作轻松里,有他一眼就能看透的忐忑。
与车间门前那个捧着包袱,惶惑不安的小姑娘完美重合了。
想到对方刚刚高中毕业,比他最小的妹妹还要小一岁,吴峥嵘冲前方背着保温箱的工作人员招招手,买了瓶冰镇汽水递给她。
又让自己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厂妇联的姚主席昨天才跟我提到咱们要见面的事,时间比较仓促,不知你是否了解我的情况?”
叶满枝心说,老叶和大姐都快把你的祖上三代摸清了,我当然了解啦!
但她也知道,介绍各自的情况是题中之义。
于是颔首道:“听说您也是咱们滨江人,前些年一直在外参加革命工作,去年才被调回六五六厂当驻厂军代表……”
吴峥嵘淡笑了下,纠正道:“准确地说,是暂代军代表。原来的军代表王团长是老革命,因为身体原因被调离了。以我的年龄和资历,还不够格担任六五六的军代表,所以目前只是暂代的。”
“啊……”
叶满枝握着汽水瓶子发愣,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解释这些。
听其言观其行,她很想观察吴团长说话时的表情,可是出于某些不太争气的原因,她只匆匆扫了眼对方过分优越的侧脸,便不着痕迹坐正了身体。
只听吴峥嵘继续道:“如果中央有了更合适的人选,少则半年,多则两年,就会有人来接替我的位置。”
叶满枝福至心灵地问:“到时候您还要回总后勤部吗?”
“也许吧。”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叶之前提过一嘴,但大家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吴团长会顺利转正,以后就在滨江扎根了。
若是知道他有可能离开,老叶恐怕不会安排这次相亲。
她瞟向身旁神色自若的吴团长,心中不免犯嘀咕。
以前那些没了下文的相亲对象,该不会都是被他这种开诚布公吓退的吧?
两人围绕个人情况随便聊了几句,没多久就听到演出开场的响铃声。
开场节目是苏联功勋演员阿·西特尼科娃带领年轻演员演绎的波尔卡舞,曲调欢快,编舞新颖。
吴峥嵘似乎很喜欢这类歌舞节目,坐姿轻松闲适,指尖还会随着节拍在扶手上不时轻点。
叶满枝也渐渐沉浸到演出的欢乐气氛中。
……
节目尚未过半,有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扭头看过去,座位旁的过道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中年女同志,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以为这是迟到的观众,叶满枝准备起身让行。
对方却定在原地,用下巴指向她左边的座位问:“你跟他是一起的吗?”
叶满枝下意识瞄一眼左侧戴着礼帽的男观众,摇头说:“不是。”
眼见过道里的女人表情有异,她凭着直觉将肩膀靠向右侧的吴团长,补充道:“我跟这位同志一起的。”
得到答案的女人了然点头。
而后,电光石火间变故陡生。
在所有人毫无防备时,她如饿虎扑食一般,突然扑向了观众席!
上半身压上了吴峥嵘和叶满枝的大腿,左手一挥,往礼帽男的脸上甩了一巴掌,右臂一抡,又精准打击了他另一侧的女同志。
“啊——”
猛然受到袭击的年轻姑娘失声尖叫,周围的观众也跟着骚动起来。
叶满枝被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不经意扭头时,发现吴团长那张美人脸上的表情,由从容变成错愕,再到无语。
表情丰富得让她不合时宜的有些想笑。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抱住趴在自己腿上的女刺客,慌乱道:“大姐,有话好好说,可不能打人呀!”
对方却置若罔闻,再次挥手甩向礼帽男。
“好你个陈金旺,别以为装模作样戴个帽子我就认不出你了!你不是说去厂里开会吗?怎么开到剧场里来了?”
“哎呀,误会误会!赶紧住手!”
女人并不听他解释,啪啪几下,连打带挠,很快就让礼帽男挂了彩。
夏天穿得薄,她身上只套了件洗得褪色的短袖褂子,两条腿还会随着打人的动作不断踢腾,好似旱地游泳。
旁人若想阻拦,难免束手束脚。
吴峥嵘在她“游”得越来越过分时,单手擒住她的衣领,依靠手臂的力量将还欲行凶的女人提到了过道里。
他肩宽腿也长,高大的身形隔在两方中间,宛若一道结实的屏障。
“同志,这是公共场所,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都去外面解决!”
被唤作陈金旺的男人哎哎叫道:“对啊,你能不能分清场合!这真是误会!”
“误会个屁!”女刺客恶狠狠地看向他身边的年轻姑娘,“人家刘嫂子亲眼看到你带着狐狸精走进青年宫的!”
被她点到的姑娘不干了,“你说谁是狐狸精?”
“说的就是你!描眉画眼烫花头,凡是脱离人民群众的,都不是好东西!”
叶满枝摸摸自己的宝贝花头,略有些心虚地往吴团长身后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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